艺术的欣赏,是勉强不得的,要让人喜欢,只能投其所好,所谓“适者生存”。黄宾虹1943年《与傅怒庵书》记有这样的话:“金冬心自命不凡,讲学扬州梅花书院为山长,画粗笔佛像梅花,亦以湘竹灯求袁子才在随园寄售,而经年未出售,袁谓‘南京人只解吃鸭臊’而退回之。古人至诣不干时好,无足怪者。故爵禄可辞,白刃可蹈,而中庸不可能。”
一种书法风格,即便再好,始终关在书斋里秘不示人,那么它的存在也基本等于零。孤芳自赏的书家大师,假如说有,也是遗憾。更多的书法风格的面世、实现其价值,无疑是更为令人欣喜的事情。尤其在现代社会、商品经济的信息时代,一种文化产品的存在与实现,也不可能游离于社会环境之外。
(四)时代气息
艺术的土壤是社会。艺术不可能脱离社会的大历史环境和时代氛围而独立存在。书法艺术风格的演进,虽然有自己的特定规律,但仍然在相当程度上随时代而迁流。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指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是社会的反映,艺术也是社会的反映。无论文学还是艺术,虽然不可能完全反映社会的现象和问题,但是,它们既然都是人的产物,而人又生活在具体的现实社会中,所以,必然受到社会的影响,所谓“染乎世情”;即便比文学更为自由一些的艺术行为,也不可能完全游离于社会之外,而事实上,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更能生动和形象地反映着“世情”。
政治的参与和催化,可以让一种书风平地扶摇,可以让书家一步青云。上者言不及义,下者无所用心,上行下效,是社会历史的一种情况。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生活的等因素,共同组合成一个时代的大背景。活动在这个大背景中的人及文,不可能不被浸染。书史所谓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的说法,皆是归纳一个时代的风格。米芾在《书史》中针砭时弊,认为“李宗锷主文既久,士子皆学其书。肥扁朴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趋时贵书矣。”宋室南渡之后,如《书林藻鉴》所讲:“高宗初学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盖一艺之微,苟倡之自上,其风靡有如此者”。“趋时贵书”,致使书家失去自我,不能正确对待传统与革新、当下与将来的辨证关系,这是时代风气造成整个艺术品位降低的一大原因。
风行、流行、世风、时风,都是世相的代名词。时代气息,可感而难言,任何人不可能完全摆脱或游离于社会环境之外。明白“微波喜摇人,稍立待其定”、自信“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陶渊明,梦想找到一块世外桃源,最终没有如愿。完全倚赖幻想活着的人,毕竟没有,人们难以摆脱世风,只好随波逐流,相对地失去自我。即便特立独行的艺术大家,也不可能卓尔超脱于时代气象之外。
石涛说过:“笔墨当随时代。”“时代”包括那些内涵?又怎么个“随”法?一幅绘画作品,在山梁上画一些电线杆子,显然画的是新时代而非古代,但是,书法作品又如何表现“新时代”呢?可见,时代特征,不只在表象,更在气象。人们都说,我们所处的这个经济时代是一个“快餐文化”时代,那么,考虑不朽或者永恒的人,无疑是有点“傻气”。唐孙过庭《书谱》云“古不乖时,今不同弊”。黄宾虹《古画微自序》云“自来文艺之升降,足觇世运之盛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和艺术,其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时代,是由当时社会的和个人的、主观的和客观的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时代气息,是宏观化、集体化了的个人风格,如果说一个时代的气息,不过是当时的一种风气、习气而已,虽不确切,但容易理解。
二、从艺“两手”
(一)性与功
《中庸》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书法艺术,易学而难工。“学”,可以用功,然欲求“工”,非惟“学”可致,其中有“性”焉。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云:“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才”与“气”,是先天的,而“学”与“习”,是后天的。先天不足,后天可补,所谓“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其实,“定习”也是相对的,只能实现到一定的程度,因“习”终归要受到“性”的左右;不过,“因性以练才”却是道出了因材施教、因势利导、顺性自然的客观规律。《体性篇·赞》有曰:“辞为肤根,志实骨髓”,“习亦凝真,功沿渐靡”。刘勰在承认其“志”难改的基础上,申明“习”与“功”的作用:学习可以凝练真正的风格,功夫也可以在逐渐的观摩训练中臻于完美。目无全牛、依乎天理、游刃有余、踌躇满志的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庄子》)。个性也在逐渐成熟、完善,最终有望自然而然地融入有形的技法当中。
明董其昌《画旨》有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然而,“脱去尘浊”,谈何容易;有些人走遍大江南北,游历山水无数,但下笔仍是俗气充盈纸面,何以然?才气不迨也。众病可医,惟俗不可医,就是此理。“有志者,事竟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些习语也是相对的。对于艺术,天才尤其重要,光靠刻苦是难能的,所以近代杨守敬《学书迩言》所提出的“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练又次之”之说,有其根据。
南朝庾肩吾《书品论》论王羲之云“王(羲之)工夫不如张(芝),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繇),工夫过之”,所说的“天然”,就是出自天性。明祝允明《论书帖》所云“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很真切地道出了性与功的辨证关系。清赵宧光《寒山帚谈》所云“名家书有下笔便佳者,有用意辄好、不用意即不佳者,有不用意反好、用意即不佳者,此天工、人工之异也”,则描述了功与性时合时离的微妙状态。
(二)关于“天才”
有没有这样的书家,他在“传统”上没下过工夫、甚至对传统知之甚少,就可以创新、让人服气的?大概没有。大多数人既然都是普通人,就要遵循普通人所应该使用的方法,既要深入传统、继承传统,又要学理论提高眼界,还要花力气实践。古语“短绠不可以汲深井”正是明析此理。
谈到“天才”,首先不要忌讳,虽说不属于科学实证的范畴,但它跟迷信是两码事。比如说马一浮大师读书一目十行、生而知之,说钱钟书记忆超群、学贯古今中外,是绝对超出常人的,甚至文化人中百分九十九点九的人也望尘莫及,当然是天才。反映敏捷、记忆超群,是智商高的两个最基本因素;学问深透渊博、可称得上一流学者的人,究其根源,也大都会落到这两个因素上。只要具备了这两个本事和才能的人,作学问就不成问题。那么回头问,这两个因素从何而来,还不是天生固有的吗?
从知与行的角度看,作学问或者当大书家,还有个掌握第一手资料和师承关系的实际问题。回顾过去的一批学问大家、书家巨匠,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掌握了常人无从掌握的珍贵资料,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个人阅历和交游。那么,这种缘分又从何而来?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了。再拿书法艺术来说,字写得好的人有的是,而名家却是少数。你可以说,名家还会搞社会活动、懂关系学,那么,同样会拉关系的人也多了,何以不都当上书协主席呢?恐怕问题经不起这般刨根问底,又落到命运这一话题上。
任何问题,只要经过数次追问,必然是“形而上”,是“不可知”,这似乎有点触及“玄学”的味道,似乎不符合唯物主义;但是,随着科技的无限发展,我们越来越意识到,有更多的“不可知”涌现出来。认为什么都可以知道,才是无知。
“不怕成名晚,就怕寿限短。”搞艺术,在一定程度上有越老越值钱的说法,不只是一笑谈。搞艺术,既是在比艺术水平的高低,又是在“拼命”——看寿命的长短。《论语·公冶长》有子贡的一句话,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不可得而闻也”。对于贫病等无奈,孔子常常叹问“命矣夫!?”在《论语》的尾声,孔夫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君子”,需要“知命”(“君子”一词,不是现在的俗解);“知命”,就是客观、唯物、面对现实。这似乎已经离开我们的书法话题很远了,但是,人生有很多悖论(paradox),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不是吗?
近代中国绘画大师傅抱石便是一位难得的天才,他的山水画中独特的“抱石皴”,在粗犷的笔墨中营造出一片氤氲之气,其间,再点缀一两个不大的人物,但审其神情,无不精妙毕肖。极粗犷中有细腻,不是天才何以然?他还善篆刻,据说能在方寸之间镌刻上千字,此等工夫,大概不是仅靠眼力的,需要超人的敏锐的感觉力。傅抱石自己也十分肯定“天才”的重要性,在《研究中国绘画的三大要素》一文中,他总结出的三大要素是:人品;学问;天才。在论及“天才”时,傅抱石有这样一段话,照录如下:
大概有天才的人,不知不觉中会流露一切的。这流露,自己实在是莫明其所以然,或仅感觉得兴趣高一点罢了。就以写字而论,一个字的笔画程序是一定的;然而有天才的人他写一横,绝不等于其他的一横。一竖一点也俱是一样。不同的缘故在哪里呢?这是天机。岂容泄漏?不过一横一点之顷,天才者必不异样吃力,“吃力”是讨不到好。天才者也必不以为困难,“困难”可以使心手都受迟疑的束缚。这是天赋的特权,与生俱来的一种“力”。
“天才”一词,本来是包括很多内容的,只是不应有迷信的成分。承认“天才”,是唯物辨证法,是尊重客观实在。所以,谈“天才”,没有必要忌讳和保留;这样说,当然并不排除刻苦用功者的可能性,不过,与“功性俱佳者”——本有天才又能下得苦功夫者——相比较,其成就还是有所差别的。
(三)解说“工夫”
老子云“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老子》第五十九章)。
艺术需要天才,艺术成就与劳动之间关系微妙。对于书法艺术来说,人们重视工夫:一来不大相信一个年轻人会下过很深的工夫,即便他真的是一个相当大的天才;二来书法作品的价值似乎与年龄和资历有关,年龄大当然值钱。这则有点像坐堂看病的中医大夫,若是白胡子老头,就觉得可信,其实,白胡子也未必就能代表有水平、能治病。
启功《论书札记》说:“所谓工夫,非时间久数量多之谓也。任笔为字,无理无趣,愈多愈久,谬习成痼。惟落笔总在法度中,虽少必准。准中之熟,从心所欲,是为工夫之效。”“准”而“熟”、“从心所欲”而“在法度中”,短一不可,才算有工夫。工夫,是永无止境的,是永不应满足的。
人皆有虚荣心,有好逸恶劳的习惯。宝石戴在身上,显示自己的富贵与高贵,得来的轻松、不费力,倘若宝石只能是靠卖苦力来交换,而不能用金钱来购买,大概不会有人把它作为饰物佩戴在身上。对于工夫,书法学习者有两种倾向:报纸上宣传时,说很下过笨工夫,以表明他的下笔有来路而不是胡闹;朋友间私下聊天时,则不愿意说下过苦工夫,以表明他脑子聪明、另有大事业做。
功夫,是出新求奇的本钱。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篇》有云:“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必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是的,没有功夫而想出奇求新,实在有点好高骛远、力不从心;虽然凭着才气,偶尔也能表现出一点新感觉,但是,终归不能依靠投机取巧而有大成就。当代中青年书法创作中,不少人的确有灵性,善于吸收他人长处,找到一种“味道”,但是,因为功夫欠缺,笔浮墨弱,终归不堪走近时细加端详。走近“文明以健,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的高境界,工夫是通道。
三、书与人
(一)人与文
说“文如其人”,是绝对有道理的,此时,所谓“人”,是针对其“性”而言;而“性”,脱离社会的评判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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