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真“隐”
2.3.1 “其颠不可及也”
颠狂,在中国的文化艺术史上是值得大书特写的一章。痴、颠、疯、狂、迂,检索史书,不胜枚举,其间蕴藉无穷,难以尽言。
“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笔墨雄豪也?”[81]八大的“颠”,一如倪瓒的“迂”,其形迹或异,其气味则一,均是独领风骚、跨迈时流的;那种萧散、空明、肃静,是一种离群索居的幻想,是一种澹泊明志的期冀。
不颠不狂,其名不彰。市井中沽名钓誉、有意识的颠狂者当然有,但真正的颠狂者,是“纯纯常常,乃比于狂”,“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82]。八大便是这样,其“狂”,既是他痛苦之形象,更是他平常之状态;为直率、为本色,非世故、非机智,“其性情与画最近”,故雅而不俗[83]。敏于艺术、疏于人情,此为颠狂者的两面性。“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84],这是一种高明之才、一种“大癖”,庄子引之为大知己。
艺术史上的真正的颠狂者们,内心一定是有着大委屈而不得舒展,同时又是有大本事来承载其颠狂的;他们不是纯粹的病态的神经错乱或精神分裂,而是一种韬光养晦的生存策略、一种独特的接近自然本真状态的艺术方式。在颠狂的“隐蔽”下,靠着超凡的感悟力,控制着奔突的热情、驾驭着娴熟的笔墨,他们往往精品、很少败笔。甘风子、颠张醉素、杨风子、米颠、倪迂、黄大痴[85]等等,他们天才超逸、绝出伦辈,他们精神迥孤、以至病态,他们在一味天真中竟自无意识,惟其无意识,却灵性撇脱、天趣洒落。生活中失去了几个正常人,艺术上却多了几片风景。正常人多得是,但这样可爱的颠狂之士却少得很。
值得寻味的是,由发颠狂到从颠狂中恢复过来,是八大艺术风格转变的时期,正像凡·高一样,在焦躁不安与颠狂之后,艺术为之一振,“病情”竟成为一个获得创造力的新契机。颠狂状态下,最原始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得以萌发。这种“原发过程”随时随地地“浮现出来”[86],催化着熟练的技巧与深厚的学养,产生出正常状态不易出现的佳品。“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87],这样的体验,的确带有神秘性。
内心傲岸孤洁、在生活中无法狂起来、似乎怯懦的八大,在颠狂时进入他艺术的王国、为所欲为。天才卓荦的他,“玩世不恭,画尤奇肆”,“洒以敝帚,涂以败冠”[88],那是一种发泄式的创作;几近崩溃的神经,在此刹那间澡雪精神,得以舒缓与洗礼;已经失去了的理智,得以复苏和修整。
此时,解衣般礴的“真画者”便出现了:他所袒露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他奔逸绝尘、超凡入圣。“得至美而游乎至乐”[89],在这种“至乐”的情境下,他获得了心灵的自由;这种自由,携带他直抵自然真境,如对至尊,其所见“无复山水之相”[90],其所画“废物象而取其真”[91]。
“道可载而与之俱也”[92],颠狂的外表,虽类若愚痴惑迷,却恰恰契符真道。真道,只属于纯正的颠狂者、真画者、真艺术家。因为心无挂碍,物我冥一,艺术意象与自然真物一样地真实,历历在目,俯仰即是,他需要去做的,只是把它们一一摘拾过来。
“俱道适往,著手成春”[93]。
2.3.2 饮者
颠狂者总有所凭借或因由,醉酒,便是其一。
“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汉之载浮萍”[94]。
酒之为用大矣,它方便地带人进入无拘无束、若梦若幻的状态。对于艺术家而言,觞次滴沥,酩酊之际,“非酒安能神哉”[95]?酒,平民可以欢,君子可以礼,其德甚伟,其力甚大,由之而堕肢体,黜聪明,去形知,得失俱忘,贵贱全无。把酒醉的状态升腾到形而上极致的是庄子,他认为“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原因是“其神全也”;醉者在主观上对于乘车与坠车已经毫无意识,无有恐怖,在客观上则肢体骨节柔软,坠下车来直如土之委地,所以即便受伤但终不至死。靠酒的力量,轻易实现了“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的至高境界[96]。酒,竟是大方便之法门,如醍醐贯顶,彻悟在即。大醉,就是全醒,就是自觉的良机,不复外求而一切自得。
八大山人,“饮酒不能尽二升,然喜饮”,“贫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饮,辄往,往饮,辄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爱惜”,“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唏嘘泣下”[97]。酒后见真容,八大山人便是如此的天真,毫无奸诈之伪态;可他的“不甚爱惜”,却是有选择的,是不可以被迫的,当他被人按住两三天不让走时,便只好“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98]。可见他的醉酒,乃“己独曲全”、“虚己游世”[99]的权宜之计,借酒颠狂,以求自保。
“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八大的醉酒以至颠狂,是与魏晋名士的放纵任诞[100]大异其趣的。借酒以浇胸中垒块,在酒精的麻醉下的颠狂、迷醉、超脱,虽也“正引人入胜”、“使人人自远”,但倘无“真忧”[101]可解,这种醉便有一种做作之气,至于高阳酒徒更不必论。八大之醉,是不得已的选择,是助其颠、是解真忧、是避时祸。
八大是清醒的,他知道,酒是靠不住的,装颠佯狂,也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修其心、平其气、固其志,选择更广阔更永久的无私大道。
2.3.3 隐者
55岁烧了僧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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