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节狂欢仪式”,“使滴洒和泼倒颜料成了表现心醉神迷境界的迹象”[x],自由是自由了,但与中国书法中以文字书写意义为依托的、蕴涵了无穷意象的、“沉着痛快”的线条岂可同年而语?中国画的一根线条,既出,则不可更动,而一切一切都涵蕴其中,——这,绝不同于西洋油画的技法,可以涂改、修饰,只靠最后的整体感觉来传达。傅抱石下笔快,疏忽而定,但每根线条乃至纤细的划痕都已不可更改移易;李可染下笔慢,稳扎稳打,但笔也决不可以狐疑踌躇,墨也不是涂抹不清。
从线条的运行速度比较而言,傅抱石更为感性,李可染更为理性。“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xi],用笔流畅,略无迟疑,石涛指出“腕活”的重要性。客观而言,傅抱石与李可染的用腕之法是有所区别的,但最终都实现了笔墨的氤氲,除了技法的修炼,无疑都最后归乎于他们各自的心性。莱辛盛赞古希腊人的造型,“在一切激情之下”仍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xii]。可贵的是,傅抱石与李可染所表现的风格虽然差异甚大,但都在画面上传达一股沉静之气。这种沉静,具有着与古希腊雕刻同样的审美特征和艺术魅力。从通篇的简净、和静、肃穆、空寂的气息上,可以感受到一种动态的和谐。真情中的规范,是艺术的规范;规范中的真情,才是艺术的真情。我们从他们的作品中,都可以透视笔墨迹象来明显看到创作时的一切激情,快乐地驾驭着笔墨,在纸上制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巨大的激情,加之非凡的能力,成就了大师。激情,使他们的绘画作品始终有感动人的精神存在,而不是走向偏执与冷僻;能力,使他们最终锤炼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精简至极的图式语言。
四、其他
艺术大师的特征,是“大”,需要这三维:宽广的视野;深邃的思维;崇高的境界。大美无言、大音稀声,简括无形、廓然泯迹,雄浑、健辟、壮伟、盛实、深弘,在傅抱石与李可染的山水作品中,都得以展现。他们都在传达自我与自然的和谐、亲证、圆融,于是,即便一时的感触之作,也自是雅壮、明澈、涵容、通达,给读者以审美的快感与力量。
傅抱石与李可染,各自沿着自己的道路实践着尽精微、至广大的中庸理想,这从宏大的气象格局中可以观察到,从细微的笔墨符号中可以欣赏到,还可以从中国画书画相通的理念上得到印证。老子云“见微知著”,信然。
前人论笔墨,总是书画并重。善画者必工书,否则其画亦次一等;因为书法里面就有画法,书法和画法是其理是相通的。傅抱石与李可染,都是善书者,也都有自家的风貌。傅抱石眼力极佳,能微书,他的篆刻用刀之非凡功力更是值得一提,能在方寸之间镌刻上千文字。傅抱石题字的篆书,基于汉印,化入秦篆、两周金文,典雅端穆,他的楷书和行书则具晋唐风韵,谨严遒劲,骨气洞达,收笔意气峻爽,与他画面的气息一脉相承。李可染的书法融合篆、隶及行草,用笔优游不迫,甚为厚重,号称“酱当体”,然而又在结体之间暗含了巧思妙构,注重大块面的虚实对比,这与他的山水气象也是相生相合的。画之学问,在于细腻而不在于笼统,在于落实纸面而不在于口头说辞。
“笔之于皴,开生面也”(《石涛画语录·皴法章》),皴法作为中国画笔墨造型的重要符号之一,可谓简便而见效。傅抱石的皴法,于古传皴法之外,别开生面。他的纵情挥洒,八面生风、八面玲珑,勾、皴、点同时而行,虽似粗服乱头,但特得苍茫浑沌之气,在活变的一组线条所包围的面积内,立刻有了石壁的内容与质感。的确,在造型上的确太简便了,——在西方人眼中,这无疑有些许的“悖谬”,但这却的的确确是中国画中最高明的道、法与理、趣。中国笔墨系统中的线条,足以启发吾人关于自然万物的无穷的意象,寄托不可名状的无限情感。线,是在三维空间运动与造型的,而不是二维平面的摆放与布置。一条线,可以改变视觉空间,远近、纵深等,调整与笼罩气息。墨色的浓淡、虚实,用笔的粗细、疾徐,形体的连断、露藏,等等,经由一种对比关系,营造出空间感来,这是计白当黑、有无相生、虚实相成哲学理路的实践。点、线、面这些笔墨的符号,是绘画图式的艺术元素,也是我们直接进入作品脉搏的方法。中国画线的质感,使它本身就可以构成立体之形。毛笔毫锋的微妙变化,所形成的直曲、轻重、行驻、断连、缓疾、粗细、方圆、疏密、厚薄、浓淡等等对比,是结构造型的便利条件。中国的线,其造型、空间、神韵等审美要素,不是西方的轮廓线所可以企及的。点、线与面,本身就都是有质感的、有空间性,它们自由结合,便构成丰富的空间形体与意象。以书法用笔作画,为用笔正途,且有书卷气,然而,书法既工,如何用到画中去,是一大关捩,是画艺实践难点所在;其中,笔墨之关系,为一大学问。笔墨相称,用笔摄墨,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傅抱石与李可染都相对地实现了自己的追求。
傅抱石的整体浑莽与细部的精微,李可染的通篇厚重与局部轻灵,都是讲究笔墨的精到与逸趣,仍可谓殊途同归。黑白与虚实的强烈对比与均衡,不仅仅在局部的条理与安排上,更在于整体的布局谋篇上,这些因素,都需要通过笔墨的具体动作来完成。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笔墨实践的不断熟练,由技术层面上升到艺道境界,此时,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其微乎矣,有数存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其反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xiii] 此间奥妙,至密而剀切。这种“数”,即是有某种确切的关系存在,但又不可确切地用科学语言表达出来,起码,用现在我们的自然语言或者哲学语言难以把它说出来。西方哲学中用“ineffability”这个词来表示这种不可名状的事物。苏东坡赞吴道子有云:“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厘。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xiv]描述的也完全是技进于道时的情状,那是来自于神经末梢的一种玄妙的感受与信息反馈;因其玄妙,故真正的得道者往往又说不出,也不炫于技。画家中的神思骏发之士,古人如吴道子辈,敏在虑前,意在笔先,笔力奋疾,境与性会,才得以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傅抱石“抱石皴”的表现以及山水点景人物眼神的微妙传达,李可染用不同色阶的墨晕对群锋屏列、烟霞飘渺、飞瀑悬练的巧妙刻画,都是一种“数”。
这个“数”,就是笔墨关系,是手中毫端的微妙的感受与传达,造形线条的些微变化都会感觉到异常,正如庄子描述的庖丁解牛,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游刃有余。这种“不徐不疾”,正是瞬间之“数”,是大道理,微茫而有力,不可稍忽。
艺术以见大道理为上,以见真性情次之,以见高技巧又次之;而它们的得到,都不是朝夕间事,那需要一个长期酝酿与萌发的过程。不管傅抱石的“往往醉后”还是李可染的“所贵者胆”,都在于传达一种大道理——那是精神活动的光辉与伟力,那是经受痛苦的磨砺与挫折之后方才抵达的形而上所在,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大师的最高崇尚。
[i] 祝允明《论书帖》,《中国书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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