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昌老家后,八大继续佯狂近一年,57岁娶妻后即安居城西埠门,开始创作大量作品,并卖画为生,过起了“隐”的生活。
八大这一“隐”,乃造就了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位空前绝后的艺术大师。
59岁(1684年)始,“八大山人”这一耳熟能详的题款问世[102]。关于“八大山人”这一名号的来源,说法不一[103],其中尤以出自《八大人觉经》之说最为可人。不管具体情况到底如何,可以断言,当八大此际复读“世间无常,国土危脆”[104]之句时,其感动与体会当是无法形容的。一切一切都无常,什么是永恒呢?
76岁,八大居“寤歌草堂”,“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105],独宿空斋、抱影而寐,直至80岁故去。“书画流传名姓隐,云山啸傲遁藏肥。”“学高中垒,才美协律。生不逢辰,凤隐龙蛰。自称山人,心伤无耶。不名不氏,惟曰八大。”[106]
自19岁(1644年),八大山人即随家迁居新建县洪崖山避祸,次年即开始隐居奉新山中,尝试了隐居者生活:“栖隐奉新山,一切尘事冥”[107]。八大的隐,动机比任何人都纯,甚至没有动机,乃不得已,一开始就注定其本质的“真”;他没有任何做样子的必要,也没有任何观望的可能,他与“一队夷齐下首阳”[108]的机会主义是丝毫不沾边的。“采薇”之志,是深根于八大心底的,所以对于八大而言,真正的儒名儒行他是欣赏的,而对韩愈所讥骂过的“墨行儒名”的欺世盗名之徒则是嗤之以鼻的[109]。
“南山之阿,桂树婆娑,云嵯峨。下荫连蜷旧柯。秋思渺渺秋风多。王孙不见,扳援时寤歌,岑寂空山,良宵月华”,“人间岁月,惊心易蹉跎”[110],这首名为《反招隐》的词,拿来揣摩八大的隐居心境,最为切合;“扳援时寤歌”,八大以“寤歌草堂”名屋,当有此“隐逸门”之妙缘。八大喜画小鱼,环顾茫茫、无靠无依,“到此偏怜憔悴人”[111];那鱼也的确有几分木讷,算是他的自我写照。“始舍之,洋洋然,鱼之得其所;终观之,戚戚然,吾之感于中也。”[112]他不停地画,从自怜身世到排遣适意,世俗之乐、我已无缘,相忘江湖、离忧嗟叹,思君人老、此心谁与言。鱼之外,八大喜画水仙,那则是处士清高的象征之物。看《杂画册之一》[113]一作,水仙摆放的位置与造形表现,既是章法上“计白当黑”的需要,更是这种象征的最佳外现:后面和上面是山石,烘托出水仙的孤独之感;这时的水仙,恰似那“南山之阿”的遗世幽居的“王孙”,顾影自怜[114],任凭春流迅波,蹉跎远逝,其寂寞孤独,栖迟素心,荒忽淹留其奈何。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15]。隐者,与遗民和逸民一样,是中国社会历史上独特的人文现象。“隐”,是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和精神信念,是不得意而又孤傲的雅士文人们一个象征性符号;独特的“隐逸文化”在客观上刺激了中国审美标准与文化人格的变迁。天下之习,皆缘世变,而一时代之社会风气,必波及彼时之学术思想。汉晋南北朝之际,经学名教式微,老庄玄学兴炽,儒道之外更有佛家鼓荡交流,于是士大夫整体自觉、集体兴奋,从文艺思想到社会态度;于是,傲俗、清谈、任诞、逸乐、养生、避世、归隐等等,蔚为壮观,其中“隐”,是中国文化以及艺术发展链条中特璀璨的一环。
“隐者”,是另一种模样的“饮者”;饮者沉迷于酒,而隐者则浸泡于山水林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116],逃离宦海浮沉,既隐矣,了无冠冕之累,而多山水之亲。“世宁有知我者哉”[117],我一个隐逸山林、与世隔绝的鄙细之人,谁知我是谁,山人好言山林,不得已耳;人皆轻我,惟山林重我,捧杯晤言,日高风远,相与厮守,何其快慰,倘若“失身”,又有何脸面再见山林耶?
对待山林“小隐”的态度,似乎从来就有不同看法,赞叹固然有之,但以为“不足多慕”亦有之[118]。终归,让风流名士放弃世俗的热闹而在山林深居简出、过禁欲的生活,是不容易的[119];于是作为“大隐”的“朝隐”[120],临世濯足、跨世凌时,成为最高明的手段。倘若“大隐”与“小隐”不必择一而就,那么当然在仕与隐之间摆荡,入而能出、出而能入,最为“两全”、“吉且安”,于是,“中隐”[121]遂为多数人所钦羡,成为一种最佳选择。至于“廷隐”、“禄隐”之谓,无非都是企图实现“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的“君子之道”[122],可惜那大多只是一种理想状态而已。赵孟頫便是一例,当他结束遗民身份后,其“仕元心态及个性心理”[123]是复杂的,他屡仕屡隐、身心交瘁,林泉之志是难以丢失的,此足见扎根于儒家土壤的中国文人的行为规范与精神依托之所在。
“老庄告退,山水方滋”[124]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125]。烟霞痼疾,泉石膏肓,“隐”对中国的“山水文化”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作用。中国古代的山水诗与山水画,充盈着对自然的最真切的温情与最莫名的崇敬,一颗寂寞的心与遥远的造化息息相通。“远寄冥搜”,“驰神运思”,“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126];画中的山水,是诗心、是性灵、是道理,是升华了的认知;这时的山境水情,所展现的已非一般意义的山水记游,而是不可端倪的意象山水,在主观的“玄览”之下,有了“神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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