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国的古典家具也是这样,比如清代的家具,技法不可谓不成熟,但比起明式家具来,总觉得欠缺什么,其中有格调问题存在。格调,不是一个虚的概念,而是一个存在事实,它是已经包含了高明的技巧的,换言之,是另一种技巧,要拥有它,需要更多的综合的素质,包括天性、才情、创新的才能等等。提到创新,需要辨析这个概念,“新”,本身就应该包含了“好”,“好”在其中了,否则,就是虚假的创新,创新的传统,是动态的,是无数经典的积累过程。
杨:是的,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只要可以拿来学习、借鉴和吸收的,就都是“新”的。有人说,传统是裹脚布,束缚了前进,这完全是一种悖论,看似有理,其实是无稽之谈。在绘画史上,没有不同时代雷同的两个大师。传统和历史,意味着变化。学习传统的过程,就是一个继承与发展的过程。艺术大师的价值,在于承前启后,而不是空前绝后。绝后,就是说没有传承的必要或者可能,其生命力和存在的意义也就值得怀疑。
崔:太对了,这就是传统的意义,有所变,有所不变。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说“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他认为艺术风格的不同,原因在于艺术家本身的差别,并列举出八种风格形式,即“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很有意思,“典雅”放在最前面,而“新奇”和“轻靡”放在最后面,可见它们的档次之别。“新奇者,摒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渺附俗者也”,“趣诡”、“附俗”,可见,他是在针砭和批评某些鹜奇做怪者。
杨:为区别他人而求怪,是一种不扎实的作风。经典杰作,不是拿怪来炫耀给人的,包括音乐、建筑等等艺术门类,都是试图挖掘人性内心深处的美的东西。一个艺术家在它的作品中表现风格不难,获得技巧也不太难,难的是没有那种博大的精神境界、高尚的灵魂魅力和深邃的思想感情。个人风格和创造力不能混为一谈,个人风格假如离开了精神的内核,就没有了实质,还是一个空壳。
崔:马克思说,古希腊是人类健康的童年。而童年最健康的,正是完整无损的真、善和美的心。
杨:追求古典精神的复归,提倡经典,也是这样一个目的。历史文化留下来的,是升华了的美的根本,不是后来者所能轻易超越的。营造一个美的环境,使身处其中的人真切地感知它,也是真正的艺术家的一种社会责任。比如美术馆、博物馆,人们在星期天去参观,在欣赏经典绘画作品的同时,感受美的价值和美的永恒性,从而心态平和下来,宁静下来,那意义是多么重大。
崔:反之,倘若艺术品泛滥,垃圾也堆进去,让人观瞻,岂不伤心惨目?让人得到一种什么心态呢?亢奋?恶心?残酷?烦躁?不平?喧嚣?愤怒?压抑?发泄?古典音乐给人以美,现代噪音连植物也受不了,长不出好果子。
杨:经典的美有一个共性,就是和谐。我在创作一幅作品时,总要深思熟虑,认真对待构图、笔意、人物姿态和动作、环境色彩、整体气息等等,力求和谐。当然,在完成之后仍有感到不满意的地方,觉得与自己的最初设想有距离。在形式和技法虽然有所变化,但有一点我是坚持的,就是表现人物的青春气息和单纯的、质朴的、真诚的、自然的美。我不想让那些不美好的东西出现在画面上,而且,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创作热情来完成创作,因为我相信,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作品在将来感染读者。
崔:现代艺术创作的经济行为化,使很多艺术家的心态彻底失去了平衡,只剩下了经济的热情,没有了艺术本身的热情,这样的艺术,迅速膨胀,也很快衰朽。
杨:经济市场行为在现代社会不可避免,但是文化艺术不受重视确实可悲。一方面,很多豆腐渣工程建起来,另一方面,无数古建和文化遗址被拆破坏了。
崔:这是一个认识问题,也是一个审美上的大误区。在林立的现代建筑之间,点缀若干古式的建筑,这也是一种特出的美,在新与旧的反差之下,一种难得的历史空间营造出来,它给人的教益是丰富的、多方位的。
杨:一个家庭收藏着自己的老照片,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也应该保留自己的“老照片”,给后代留一些可供回忆的、回味的东西。一个民族有价值的,是它的文化传统,是它的艺术经典。
崔:不错,人家看高楼大厦,何必来找我们?一个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是最值得尊重的。世界上一些名城,假如没有一些独特的人文景观,其魅力何在?
杨:可是,人类一边在探寻着古代文明,比如开掘古墓,发现珍宝、古董,然后收藏起来、展览,而另一边却在大批制作速朽的玩意,那么,我们这一代能给后代留下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
崔: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希望速朽的艺术家,大概也是少数,只是大多数人没有下过苦工夫,没有获取这种本事和这种机缘。能真的不朽、能创造出经典艺术品的艺术家,毕竟是少而有少。杰出的艺术家,他们的魅力来自多方面,不仅仅是艺术品本身,因为,艺术品毕竟属于精神产品。
杨:是的,一个人华美的装束只能吸引眼睛,而他的行为举止中所透露出的修养和格调,却可以长久地牵动人心。艺术品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