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崔老师是个忙人,平日里我们都只能在电视和网络上远远地看着您,今天有机会登门拜访,实属荣幸。咱们的话题就从这里展开,您最近都在忙什么呢?喜欢这种状态吗?
崔自默:忙着过日子呢。画画、看书,见人、谈事。唉,随缘吧。尽我能力所为,但求无过。对这种状态谈不上喜欢与否,无可无不可。因为喜欢不喜欢都要面对。走着看吧,正在进步。
记者:崔老师有很多别名、字号,比如无言、三士、三学、粥公、大弓氏、橐庵、大我、一白等,可以说说他们的来历吗?
崔自默:不同时期、不同感受,会有不同字号、别号。字号较多可以反映艺术家不同时期不同思想变化。八大山人和李叔同都用过很多字号,我这算比较少。我想多用一些,但是用多了又会使别人记不住。郑板桥在谈石涛和八大的时候说过这个问题。所以这几年,我固定了几个号,将来也可能衍生。关于来历,还是源于不同时期产生的不同感受、感想和精神寄托。
记者:您曾说,艺术家也只是一种职业,画家也就是一个开面馆的;艺术就是扯面,扯法不同,味道也有所差异罢了。我觉得很生活,很亲切。您是如何发生这般有趣思想的?
崔自默:这是我以前写的很多博客文章里面的话。我当时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餐厅吃饭,跟一些朋友在一起谈论艺术问题。我整天研究这些问题,我特别重视“概念说”,因为一切东西都是从概念开始的。
艺术和美谁也阐释不清楚。要说清“艺术是什么”就涉及到其他概念,不断解释新概念,需要无数概念来阐释、组合,于是概念循环。这跟坐标一样,定位一个地址需要其他的参照物来辅助。概念循环会导致说不清楚,于是只能用类比、比方、譬喻。中国古代的寓言故事很多,不能直说,也说不清楚,只能靠比喻。
艺术是一种职业,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开篇就说“其实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而已”。艺术是艺术家用来混饭的一个概念。我说“艺术就是扯面”,“扯法不同,味道也就不同”,这里的“扯法”就涉及到艺术形式。具体的欣赏就涉及到一个主客观的相互需求。比如我扯一碗面给你吃,你觉得不好吃,那么责任是你不会吃呢还是我不会扯呢?这就牵扯到艺术欣赏和审美品味的问题,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记者:现在常会说某人是文人画家,以证明其绘画的格调。您是文人画家吗?
崔自默:无论是文人画家,还是学者画家,都只是一个概念。文人画家就是有点文化,他又想画画罢了。文人画家讲究士气、笔墨、情趣、境界,但是,“文人画”这个说法的确害了很多人。你一旦落入文人画的套路就得煞有介事地讲笔墨,而笔墨却是一个水到渠成、大器晚成、熟能生巧的渐进过程。好比同样一句话,“人生太不容易了”,如果一个90岁老人这么说你可能会很感动,换成一个3岁小孩子来说,你可能会觉得很滑稽。同样一个笔墨,老先生画出来的你会觉得苍劲,小孩子画出来的你会觉得稚拙,而一个既不老又不年轻的人画出来的你又会觉得不到位,为什么呢?没有那么老,而又装老,就被指责卖弄、做作、伪装。
文人画家会为“笔墨”二字所误。他们认为意思、气息和情趣就代表了文人画,读者就能欣赏出来,其实不是。我原来画文人画,后来我迅速发现不能走死胡同,作笔墨形式的“殉葬者”,于是决心必须摆脱掉文人画的笔墨游戏状态,进入专业画家的状态。必须忘掉所有肤浅的所谓笔情墨趣的东西,转换成纯机械性的熟练劳动。我在谈敦煌艺术时说过,“普通劳动,创造经典”。只有把绘画当成一种劳动的时候,就忘记了技巧,从另一条道路直接接近了理想。一天写几万字的时候,你感受的是劳动的快乐,甚至是迅速完成活计的痛苦,于是,此时笔下很自然地流淌出那种随意随性的感觉。只有达到“技进乎道”、无比熟练的时候,你才可能画好。人只有最勤奋最辛苦的时候,才可能顿悟。
文人画讲究格调,格调就是趣味、品味。不同的人有不同味道。《诗品》分为24品,就是因为不同诗词有不同情态感觉,不同读者有不同审美需求。其实,没有所谓的高低上下,只是你喜欢不喜欢;没有优点缺点,只看有没有特点。
你是文人画家吗?我是,也不全是。文气对一般人可能是高级要求,但对我来说是并不高。马、鹿、蛇、牛都是纯正的物种,龙却不是;龙已经超越普通观念所谓的纯粹或专业,但确实已经不能按照一般要求来衡量它。文人画家对我来说已经太单一了,我喜欢大文化,需要更多的社会属性,与人类文明有更多的关联。
记者:说说您的绘画观念吧,您喜欢什么样的题材?您对自己书画的评价是怎样的?
崔自默:绘画就是人生的一种寄托,当然绘画更重要的是一种职业。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但是既然选定了绘画,就得做好。绘画就是人生这个阶段选取的一个喜欢的东西,所以把生活与艺术融合在一起,是理论需要,也是实际必然。
很多画家和绘画题材是专营店,但我觉得我的艺术应该是百货商店。我讲究的是“大”:宽广的视野,深邃的思维,崇高的境界——这就需要精力的勤奋和时间的保障。对于一般人,我分析他的时间分布就能把握他的成就大小,一个人时间不能牺牲在事业上,精力分散,是不可能有大成就的。游戏心态可以成就小事情,但不能成就大事业。要有成就,必须付出甚至玩命,只争朝夕,死也要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记者:在去年的瀚海春拍中,您仅0.3平方尺的微画作品《江山在目》拍出了28.75万元的高价,可见大家对您作品的青睐。您认为衡量书画作品价值和价格的标准是什么?
崔自默:马克思说过“价值决定价格”,我却认为“价格决定价值”,两者矛盾吗?A大于B,B大于A,于是可以推出A等于B,价格和价值是等价的。价值如果按照普通劳动量标准衡量,就不适合,因为你的劳动和他的劳动在同等时间内的价值不一样。每次交易的价格是不确定的,这次交易与下次交易未必按照同一标准。不同收藏者、不同眼光、不同资金投入,结果不一样。没有绝对标准,只有现实的标准。虽然价格和市场标准不科学,但它却是我们能唯一遵从的商业标准,就像钱一样,虽然不能说明一切,但没有了它就会失去现实世界的秩序。
记者:您在创作中有一个“以物观物”的提法很有趣。这种画法往往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惊喜。您是怎么理解绘画创新的?
崔自默:一般绘画是画作者看到的鱼、池塘、蝴蝶等景物。可是,我们可以想一想,一条鱼、一只蜻蜓,在它的眼中看到的周围世界是什么景象?它会怎么想呢?此时“以物观物”,就比传统习惯的“以我观物”要别开生面。 “以物观物”的独特视野,很有意思,可以引领读者站在一个新奇的视角去欣赏习以为常的客观景象,收获一种意外惊喜。熟悉的陌生、似曾相识、不期而遇——才是我追求的审美的高峰体验。
刚才这种视角和想法,不仅是我们人类自己的,更是自然万物彼此之间的。可以思考:一只甲壳虫、两只蝴蝶、几只蜜蜂,面对模糊的自然物,面对现代水墨的世界,它们会怎么想?蝴蝶与游鱼,蜻蜓与荷花,天牛与蟋蟀,它们彼此晤对,又是怎样的交流呢?
古今中外,所有所谓的“创新”,其实都是reform,改革、重新组合;因为,绝对的revolution(革命、反动)是不可能的。我们永远不能脱离传统的认识,我们永远漂流在传统的河流里。不管你走到哪里,你脚下的那个道路一定跟以前的道路相连,否则你若说你走的道路跟任何一条路都不相关联,那可以反问:你是怎么走过去的呢?没有绝对纯正的正统,就像没有百分之百纯粹的东西一样。百分之百的真空那是假想数字,是物理和化学为了研究方便假想出来的一种“理想模型”。理想是以理想之,不是现实、不是真实、不是实际。
创新的方法就是杂交、重新组合、变换形式。关系是生产力。人都长着五官,不见得都能长得漂亮;人都认识字,不见得能写出好文章。组合是创新之源。有的组合是设想计划出来的,有的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有的是偶然碰出来的,其中大多是失败或错误所导致。有一种什么叫错觉美——错觉是产生创新的一大因素。所有创造几乎全是在错觉中产生的,按照正常的老路子是根本创造不出来的。阴差阳错,将错就错,因势利导,有偶然而必然的数理和命性存在并发生作用。
记者:谈谈您对“新国学”的理解?
崔自默:国学是一种国粹,它包涵很多方面,但是国学不等于“旧学”。国学里有很多陈腐没用的东西,所以我提出只学习“有用的文化”。后来又提出“新国学”——公益是新国学——公益就是对大家有好处。只有对大家都有益处的传统学问,才是新国学,否则就是“旧学”。
记者:我发现北京这边的书画界容易形成一些小圈子,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崔自默:圈子其实不完全是一种文化艺术或者学术和人际圈子。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总会跟一些志同道合、层次相当的人在一起生存,这算是人生一种旅伴。圈子会给人带来快乐,而要超越圈子就需要一种孤独和能力。狮子和老虎都单独行动,猴子和蚂蚁则是一群一群的。当你追求狮子这种孤独境界时,就必须付出代价,去忍受寂寞。我其实一直特立独行,不愿意服从小圈子的小农意识,不愿意在有限的空间游走刨食。
圈子很重要,我们研究一个流派就需要研究这个圈子的人物的互相交往和影响。圈子也是个小文化现象,它不能说明什么;当然,有时候小圈子也能影响或代表大文化,尤其是权贵的好恶以及经济的干预,左右很多艺术家的命运,改写着美术史甚至文化史。
记者:您写过一些文章是关于大师的。比如“这个时代还能不能出大师”、 “我们不需要大师吗”以及“大师的认定”,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篇“大师帽子,你不要我要”。对于这个提法,有人觉得张扬,但是,我却觉得这也体现了您的一种社会担当和文化使命。您觉得是这样吗?
崔自默:太对了!一般人会迷惑于大师的外在光环,忽视了心灵应该承受的沉甸甸的责任。大师不是桂冠,而是责任——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才敢于人弃我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你只有不是为了自己时,才会有浩然正气。大师的帽子,每个人都有机会拿,但必然要接受等价的社会担当——当仁不让,就是这个意思。当你有大机遇的时候,你的理想境界、思想格调、精神准备等等都显露出来了;能不能高屋建瓴,指引方向呢?很多老先生,有了极高的地位,却跟闷葫芦似地说不出话来了,是老糊涂了吗?还是装傻?还是真正就没见识?大家能分清楚吗?
记者:人无癖则不可与交,你能谈谈自己的癖好吗?
崔自默:一般癖好对我没意思,或者说癖好太多之后,就有了高要求。我的癖好就是名利之上的修身与济世。倒不是自命清高或高尚,但我觉得这样才有意思,因为目标实现不了的高度才有攀爬的快感。当年为了追求名和利才成为大师们的“粉丝”,跟他们合影,发表文章、轶事,其实,这也是间接替他们传播学术、弘扬文化。可惜现在年轻人好名利的太少,或者说名利心不够、不到位,我希望年轻人不要过早地司空见惯,麻木,没有求知欲。好学的年轻人,我都愿意帮助和培养。
有时也惭愧,那么敬业那么勤奋所得到的,还不如一些欺世盗名的人多,或许是大众的俗流与肤浅,但也提示我们思考传播的新方法,尤其是信息时代的文化创新问题,以及文化创意产业的话题。人事有因果福报,花有花期,只要你酝酿、积累、进步,一旦登上舞台,就永远没有谢幕的时候。
记者:您觉得读书、生活、科学、艺术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崔自默:它们其实是一回事,因为都是人的行为。比如不同零件会组合成汽车,汽车和人统为交通,交通与建筑统为城市,城市与自然统为地球表面,地球与其他星球统为宇宙空间,如此,起初互为对立的简单元素后来会为更大的集合所包容。全息论,局部就是整体。读书、生活和科学、艺术它们起初是有区别的,但攀升和观照之后,就没了差异。这样,境界就大了。也许很多人会继续与你讨论、矛盾,因为是拘泥于盲人摸象的层次。我们的知识即便很丰满,仍然是一个残片。我的“默纸”,就是阐释这个道理,同时呼唤地球文明。我的“心裁”和“视觉场”、“思维画派”,打破了传统的创作习惯,打破了以往的欣赏习惯。
记者:您认为未来书画的重要性如何?
崔自默:书画仅仅是视觉艺术中的一小部分,还有雕塑摄影等等,所以书画是被一部分人所喜爱着。一部分人有了钱就会收藏。爱书画的这个圈子也是动态的,随着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会有新人加入,旧人离开。动态,才有波动的意思;变数,才有收藏的趣味。我希望艺术能够承载美的教育功能,希望书画界能够多出现一些对社会文明有建设作用的人才,让他们发达起来,而后,善财善用,为社会多做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