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再谈中国画创新问题——兼及当代画坛现象
对话人:刘春华、崔自默
时间:2009年12月
刘春华:
作为非美术理论专业的批评人,我对中国画的创新问题一直很感兴趣。另外,我对你的老师范曾的绘画也一直有看法,早就想通过本刊予以表达。今天再次与崔自默先生商榷中国画的创新问题,以期得到一些答案,或者坚定我的意愿。如果有不妥之处,还望同行见谅。
我认为,范曾的人物画早已形成了程式化制的模式,虽然他不同于徐悲鸿与蒋兆和的写实(完美的中西结合)来强调西为中用,但自从范曾继承了任伯年的人物画的“精髓”之后就少有变化,无非是些老头、童子、高士,他的仕女画尤为糟糕;书法则永远是一体不变,也少有几幅花鸟鱼虫。特别是近年来,作品更是形制单一,匠气十足。我知道,范曾的商业炒作是很成功的,但是学而不专,更有些东西经不起学术的推敲。谈到他的绘画,我觉得范曾没有白伯骅的仕女画之美感、生动,线条饱满、清丽;也没有马振声绘画的老辣深邃;更没有冯远之远、中、近以及现代人物画的多样面貌。他也比不上何家英仕女画形象的呼之欲出;也不及黄土画派刘文西等人物形象的纯朴感人……所以,我想说范曾先生的作品已经越来越商业化、世俗化了。
齐白石大师不仅花鸟鱼虫生动传神,山水画如果用工再多一些,也一定会“天翻地覆”,名垂青史,这是“相由心生”是缘故。而范曾未跳出程式化是藩篱。所以,尽管他很好地继承了任伯年、叶浅予、蒋兆和等前辈的技法,开创了写意与写实结合是先河,但几十年下来墨守成规、抱残守缺、不思进取,这是商业与学术结合出现的失衡导致的结果吗?崔先生可以从这里开始谈谈吧。
崔自默:
先说“程式化”问题。其实,不光是中国画存在这个问题,其他的艺术也是一样的。没有“程式化”,就没有艺术风格,就没有“符号”。比如京剧,一个人的唱腔、动作,总会因为个性、习惯等等固定下来,形成风格。“固定”了,似乎就僵化了、不变了。这其实是一对矛盾:没有“程式化”的东西,没有不变的东西和符号,就没有艺术风格;而另一方面,你只要不变化,维持住固有的风格,别人就会说你不变化、墨守成规。那么,怎样来协调这对矛盾呢?怎样在已有的风格和程式化的基础上,不断地创新、创作,同时相对保持自己的面目,让人认可,非常难。难能,才可贵;这需要大本事、大能力。
《大学》里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常识,告诉我们需要不断地洗心革面。我们从小到大,我还是我,但是,确实在不断地变化着。真正的大师,应该不断地自我革新,敢于打破自我的格局,重新塑造自己。可是遗憾的是,很多大师都做不到,包括齐白石、傅抱石、李可染等等,当代的画家就更别说了。以往很多有成就的大师,其绘画面目应该有更多的创新,可惜,他们都没有做到。
这种现象,也许是中国画的一大缺欠,或者说是我们传统文化认识的一大误区。文人画、笔墨,等等说法,过多的强调了,期望于那种过虚的所谓老辣、境界、神韵,就失去了更多的鲜活的元素,好比“知足长乐”的说法,阻碍了前进的动力。
站在人类艺术史的高度上,站在世界美术史的高度上,中国很多所谓的艺术家其艺术含量很低,至于叫“大师”就更是荒唐了。简单的模仿、复制,是匠人要做的事情,是用劳动来混饭吃的做法。很多工笔画,就更没有意思了,只要有精力,就可以无限制地复制,没有意思。当然,市场有需求,是另外的问题,与艺术的本性很有距离。
刘春华:有人说齐白石如果在山水画上再花费一些精力应该更有成就。
崔自默:那只是设想,可惜他已经活到100岁了,却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了。假如齐白石活到150岁,又会画什么?又会怎么画呢?“假想实验”是一种科学方法,我们可以这么假想、推理。人到很大岁数时,就会“人书俱老”,是生理功能的退化使然,是自然现象。人老了,心有馀而力不足,会出现质拙、天趣、童贞。老人和小孩说出来一句同样的话,其内涵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到“人书俱老”的状态,年轻人故意做作、忸怩,就没意思了。
假如因为市场需要,不愿意改变自己的风格,或者不敢改变自己的面貌,就可怜了,因为完全是为别人劳动了。还有就是,因为本事不大、视野不宽、能力有限,无法变化自己的风格,那就更遗憾了。
其实,艺术之路是很宽广的。前人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空间,只要站得高了,自然能发现。有人说中国画没有前途,那是因为他的视野太窄。像一只蚂蚁,遇到一块石头都好比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山;对于一个大恐龙而言,一座高楼都没有放在眼里。佛学讲到三种般若智慧,即三种境界:初级阶段叫“文字般若”;中级阶段叫“观照般若”;高级阶段叫“实相般若”。文字智慧使我们能够获得语言形式上的彼此交流,这种交流因为不同的国家、地区和民族会产生差异;但是不管你用什么语言形式,发出什么声音,我们只需要理解其背后的根本内容。鸟有鸟的语言,我们读不懂。除了声音语言,还有身体语言,以及看不到听不到的语言,就更复杂了。形式需要摆脱之后,才能抵达内容。
在“文字般若”这个初级阶段,就已经让很多人一辈子都读不懂了。谁能听懂所有国家的语言呢?我们连中国话都听不太懂,因为中国有那么多民族方言,临村隔壁的语言都很不一样。语言学家研究的问题也很值得研究,诸如古梵文、吐火罗文、巴利文等等,对今天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学问最大的等于疯子》,用推理的方法举例说明:有人以懂各种稀有语言为能事,比如世界上只有100个人能懂,够稀有够高级了;随后有人说自己掌握的稀有语言世界上只有10个人能懂,就更高级了吧;那么现在有人出来地说,他掌握的语言世界上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能懂,那算什么?还不是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么?可见,稀有和奇缺,不是衡量问题的关键。
文化,我认为应该讲究“有用的文化”;而我们学习的目的,就是增加一种能力,来判断什么是“有用的”。
从初级开始,层次上升到“观照般若”后,就可以俯瞰一些现象,了如指掌了。宛如在迷宫中行走时,你的身高不比墙高,你的眼睛又不能穿透墙,你就只有在迷宫中摸索。当我们已经是站在迷宫旁边的山上时,俯瞰下面的迷宫,就会清楚地知道出口在哪里。此时,也就开始发现在下面摸索迷宫出口的人玩这种游戏是多么可笑。如果只站在中国画这个范围内徘徊,难免鼠目寸光,钻牛角间,井底之蛙,发出种种顽固的声音;当然,出于个人的一相情愿或者爱好兴趣,也无可厚非。把中国画当作永垂不朽的东西,或者说中国画没有前途,都是蛤蟆坑里的声音。再进一个层次,到“实相般若”的境界,一般人到达不了的,一如真理的找寻,只能是相对的无限趣近的过程。宇宙自然的本真、存在,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我们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是通才、每个人都能“观照”,因为个人能力有限、光阴有限、机缘有限。一个人能够吃自己的饭,不给社会添乱,就已经不错了。中国画艺术,只是艺术表现形式的一种,其他还有音乐、舞蹈、烹饪、文学等等,丰富而庞杂。文化艺术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也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世界上没有艺术家又怎么样呢?换言之,每个人也都是艺术家,不是吗?其实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艺术,有的只是艺术家这种职业。
职业不等于专业。很多人把艺术当作职业,但并不专业。专心才识专业,要全身心地投入,生命与之,在所不惜。职业则是吃饭的工具,可能并不喜欢去干。
我有时候也很困惑,总觉得站在“十字路口”,有很多方向可以走。知识储备多、能力强的画家,创造力强,总会觉得自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但是这很危险,不自觉中就被埋没了;因为他的风格很难定型,很难被人记忆住。然而那些本事一般的画家,却掌握了一点技能、“一招灵”,只画某一种画,却被人喜欢了,丰衣足食,这也是福报——当然,这种运气不能转移到艺术价值和地位上,他们不会站到艺术大师的高度上。
刘春华:中国画创新很难,难在国学基础薄弱,你以为呢?
崔自默:我觉得还不能简单地归结于国学问题。国学也只是传统中的一部分,何况其中也有不值得继承的东西。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毋溺于“旧学”》。我把“国学”和“旧学”有所区分。国学的精髓是什么?值得思考。如果研究国学对当代的民生没有意义,那就是旧学,是浪费社会资源。“国学热”不能是简单的背诵古书,复制和保护那些没有时代意义的旧资料。“旧学”,就是没有现实用处的学问,就是过时的学问。“假经万卷书,真传一句话。”让孩子们都背“四书五经”,有必要吗?时代不需要的东西,就像我们生活中的垃圾一样,应该暂时丢掉;至于可以利用,那是垃圾回收站的业务。不加辨析地傻学,就等于胡乱吃药,会因药生病。
文化保护,应该有所辨别;刻意地去保护那些失去生命力的东西,只能是浪费资源。假如国学中哪一个细节在将来哪一天有用处,它会重新焕发青春。应运而生,就是这个意思。一度死去和腐朽的东西,在适当的条件下,会“化生”出来,化为神奇,其中的原由,全是社会的需求。
说国学“博大精深”有什么实际价值呢?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学会说三句话,等于博大精深》,就是看到了我们生活中真实需要的学问,是很简单的。只要社会和谐、家庭幸福,就是进步,就是文明。假如满肚子学问,却满肚子牢骚,互相嫉妒打击,彼此拖累受罪,那么文化的意义何在呢?文明何在呢?还不如原始社会的粗糙来得痛快。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总是相对恒定的。水涨船高,变本加厉,恶性循环,看起来大家都在学、都在进步,其实等于都没学、都在倒退。把精力和资源用在有意义的地方,会促进社会和谐、升华文明状态、提高生活质量。大家都去种一棵树,总比都去伐树变成纸浆再去印成书好。
刘春华:哈哈,我忽然觉得你的观点有点把人往沟里带,不是吗?
崔自默:庄子说“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就是指出平与不平的相对存在性。把本来不平的当成平的,那么本来平的就反而成了不平的了。是沟不是沟,应该以什么来区分呢?以什么作标准呢?
科技的物质的发达,不等于人类的精神的社会的文明。真正的“沟”,是人心的欲壑。欲壑难填,把地球全消耗掉,也难以弥补。科技进步,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庄子提倡“抱瓮而灌”,就是反对机心。现在物质文明进步了,精神文明需要大家关注整个社会的和谐,关注整个人类的环境和能源问题,也是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
国学可以学,但要看学什么、看谁学、看什么时候学、看怎样学、看怎样用。知识和常识,有所区别。未知之前,算是知识;已知之后,叫做常识。在小学、中学、大学等不同阶段,我们拼命学的很多所谓的知识,最后都要转化为常识。一个人必须有常识,必须常识丰富,才叫有文化。没有作为的人,可以学些小东西消磨时光;有抱负的人,应该不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人的生命短暂,鲜活的蔬菜还吃不完呢,看那些腐烂变质的东西干吗?
既然要学“有用的文化”,那么什么又是“有用的”呢?人类发展这么多年,竟然不能回答什么是“有用的”,岂不悲哀?
2009年10月我在《十月》杂志发表了一篇二万多字的长文,《批评学笔记》。我说到“文明的标志是路标”、“文化就是一张地图”。走了就知道了,没走就不知道,无所谓愚蠢不愚蠢。你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只证明你走过了,并不能说明你比别人聪明。炫耀知识,有什么好玩的呢?信息爆炸,文化垃圾充斥,我说是“乱码时代”。个人都总觉得自己出类拔萃,很有思想,不平则鸣,其实都是在排泄垃圾。人的思想是变化的,从幼稚到成熟,于是只能越说越多。《著作等身疑》,我写过这么一篇文字说,指出学者学术文章的繁荣等于糟践森林。前些日子社科院开了一个“老子道学文化国际研讨会”,我写了一篇论文叫《老子“为道日损”思想对艺术研究科学化的指导意义》,就是再行申述“艺术研究科学化”的意义。“拉动内需”不能理解为鼓励浪费;文化艺术的繁荣,也不能沦为制造矛盾、观点对立。我曾经写过适当控制信息流量和控制文字出版量,认为迟早应该立法,就是预言经济与文化的交叉问题。人为了吃饭而生产,是物质的、不得已的,在精神领域,不能为了生产而生产。
刘春华:你的理想境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崔自默:社会理想、人生理想,与艺术理想、文化理想,都是相关联的、不能割裂的。艺术家、教育家之外,应该是思想家,虽然这种思想更多地流于理想,成不了现实。
敬畏心、感恩心、慈悲心、平常心,是我总结的人生《四种心态》。我还总结出《为学四境界》:为稻粮谋;为名利谋;为修身谋;为济世谋。以及我总结的中国文化的“诚、虚、净”三字,还有“慢步主义”(Sysism),就是希望生活在一个理想国。
现实就是现实,很多东西说不清楚,才有继续存在和继续说道的必要。比如什么是艺术,就很难说清楚;说不清楚,才可以养活一批糊涂蛋。都清楚得成了体育竞赛,也就不好玩了。体育竞赛,大家可以参与,但最后冠军只能有一个。
由于艺术没有标准,所以不同艺术家可以有不同的玩法。艺术行为整个过程需要细致化,个人与集体、评论与市场、理想与现实、眼前与将来……就会清晰很多。把不同范畴的东西混为一谈,问题就会复杂化,糊涂账,甚至驴唇马嘴,没有意义。
刘春华:有人说,一个艺术家要在有生之年获得实惠,他的艺术作品不要超前5年。凡高超前了50年,所以一生清贫,死后那么多年才被认可。
崔自默:这个问题还是现实与理想的区分对待与混合复杂的问题。你说艺术不要超前5年以上,是现实的、市场的。我主张艺术要跨越五千年,是纯艺术的、理想的。
艺术可以娱乐自己,也可以娱乐别人;同时娱乐,两全其美,那当然更好。一般艺术工作者,为了市场和饭碗而劳动;真正的艺术家,应该为自己和真正的知音而创作。当然,细致分析,这中间还存在问题。事实上,完全为自己和完全为别人的艺术,是不存在的。
我的作品也有好卖的和不好卖的,好卖的是为了挣钱,不好卖的是我的内心思想的表达。我的理想是做真正的艺术家,摆脱职业性,根本不去考虑哪些作品好卖钱,哪些不好卖钱。我写过一篇《价格决定价值论》,指出市场存在的合理性与现实性。把垃圾卖到钻石的价格,垃圾就是钻石;反之,钻石就是垃圾。
当看到别人幸福收获的时候,一定要考虑人家辛勤耕耘的时候。世界上根本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真正的千里马,一定会跑到最前面,怎么还需要伯乐的发现呢!我们不需要伯乐。伯乐的主观判断,也会失去真正的千里马。适应,就是为了征服。存在即合理。我常说一句话:“成功的不见得是最好的,但一定不是最差的。”
我写过一副对联:“有古法未必尊之;无古法从我开始。”时间在前进,变化是必然的。没有绝对的旧,也没有绝对的新。绘画艺术亦如是,社会选择它需要的东西,保留下去。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等等是一个全息化的东西,我们不能仅盯着艺术风格、绘画技巧、传统还是创新,这些都是细微末节的东西。艺术家的成功,往往要靠他的“非艺术家”的身份。社会是大的,比艺术圈子大得多。
刘春华:你能谈谈画家师承关系的问题吗?
崔自默:“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这句老话,很辨证,很实事求是。至于是否完全值得学习,或许出于不同的想法和目的会产生一些差异。
我想说:“我爱我师,我更爱艺术”;“我爱我师,我更爱我徒。”学生找一个好老师难;老师找一个好学生更难。
“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大树底下只能长草。小树要不断长高,大树的阴凉会有所阻碍。既然是大树,就只能远离大树。行星围绕恒星转,但恒星不能围绕恒星转。如果老师是窝囊废,那他非常希望学生出色,他会引以为荣耀。如果老师已经很厉害,他希望学生超过自己吗?“同行是冤家”,是一个社会心理。在很窄的小路上,人们看到有两辆车子相撞了,到底谁对谁错,很难说;如果其中有一方一向值得怀疑,就似乎好判断了。可惜,真正知情的内行少,附庸风雅起哄架样子的人多。
真正的历史,有时是写不明白的。真实的历史,总会被一时的故事所迷惑。历史研究家,需要心明、透彻,才能悟出究竟,无需更多地去辩论、转述。人在不同场合下表现是不一样的,现在大庭广众下冠冕堂皇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不排除他裸体不堪的时候。
历史是个时间概念,很多人没有兴趣去关注其中的细节,所以只能进行误解。艺术家的名气,有时也是被误解出来的。我有一幅粘贴作品,叫《影子2》:画面的上方是一支灯泡,中间是一个方形的红块,下面是投下的椭圆形影子——这种现象,你说可能吗?凭简单的直觉,会说不可能,会认为是“歪曲”;但是,谁告诉你没有其他光源和物体呢?很多光源和物体的巧合,也许会形成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影子!
真正的前行者,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追吧”——“追”比“说”要好得多,里面包含着更多的认同,而不是非议。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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