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笔墨的理论与实践
主讲人:崔自默(艺术史学博士)
时间:2007年12月21日
地点:中国艺术研究院
[主题词]笔墨 艺术 理论与实践 见性明心 问学
在外面讲过很多次课,涉及各领域的问题,主要还是围绕中国的书画艺术,比如欣赏与收藏等问题。在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讲座,这还算是第一次,也正好是借着这次艺术创作研究中心举办汇报展的时机,所以我很重视。
《易经》讲“三才”,天、地、人,其实讲究的是行为的条件性、综合因素以及变数。
很多东西说不清楚,只能是主观地相对地认识,在相对中寻求绝对,是哲学的本质。唯物与唯心、主观与客观、物质与精神,并不能决然地分开,精神也属于物质,唯心也是唯物的一部分,如此,就统一了,就和谐了,就没矛盾了。
假如一种认识、学问、道理、学说,与其他的类别的领域的流派的学说有抵触,有矛盾、对立,就说明起码它们之中的其一存在问题。大道无私、圆融、无碍,高明到一定程度,一定与其他东西兼容,或者说可以函容其他方面。
我今天从家里出发时想,假如没有人来听怎么办?那也好,这起码可以敦促我思考这个问题。当然,在家里独自思考,与在这里与大家一起思考,意思不一样。
人生如梦、如戏。在这里,我现在讲,你们听。换一个场所,你们讲,我听。学问,就是几个知己在一起闲来没事时慢慢商量的事情。“商量”,在浙江奉化雪窦寺北边有座“商量山”,人有事就去那里“商量”,讨论、切磋、砥砺、琢磨。
既然商量,就不能武断,只能我正确,别人一定要听我的,那不对。《论语》里有这样的句子:“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夫子都是圣人了,还在这样谦逊,“大概是宽恕的‘恕’吧”——他用这种方式来教诲学生的,使用的就是商量的态度和语气。
我这么讲,有同学可能嘀咕,这些东西与今天的主题“中国画的笔墨与实践”有什么关系啊?其实,关系总是有的。普遍联系,是哲学的基本规律。人际关系中有所谓的“地球村五人说”,你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打听一个人,展转周折不会超过五个人,就能找到需要的目标。当然,这是以当代交通便捷和信息交流普遍相适应的。还有所谓的“蝴蝶效应”,就是说明了事物之间的或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性。
冯友兰说中国的哲学是负的方法,很有道理。比如说“道”,不能告诉你“道是什么”,却可以告诉你“道不是什么”。减法,就是这样,知道整体和一部分,求另外的一部分。知道A+B=C,B=C-A。面对一个不规则的石头,瘦、透、漏、皱“四美”具,你怎么计算它的体积?无限分割,用微积分?把不规则体无限分割成规则体,麻烦,太麻烦就等于不可能;然后,就只能采用间接的办法,把它放置到规则的水容器中,看水位的上涨体积。当年曹丕称象,利用媒介物石头和船,就是这个道理。
什么东西我们绝对可以直接把握呢?大概没有。很多东西,我们不能直接把握,对于这样的道理,我们只能间接地去揣摩、仿佛、体会、参悟、印证。
什么是笔墨?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学问?这些概念,谁能说直接回答清楚呢?
学问,就是概念。商量学问,就是讨论和认同“合同条款”。天下没有一流的学问,只有一流的文章。天下没有绝对公平的合同,所以总是打官司,对于学问、学术,就是争论、辩论、口诛笔伐,更有甚者,由斗嘴到动手。民族与国家之间的战争,起于物质之争是一部分,越到文明的后来,就越是源自于文化的宗教的分歧,其实,只是一些概念游戏。玩“概念游戏”,是政客的专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是艺术,行为艺术,大艺术。大象无形、大方无隅,不可端倪、不可揣摩,莫名其妙、妙不可言。
一般人、平常人、普通人,也玩“概念游戏”,也被概念所玩弄,走不出来。作茧自缚,被自以为正确的认识所束缚、桎梏、羁绊。人们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什么是死?《庄子》说“方生方死”,是玩概念游戏,是偷换概念,假如把生死的“因果关系链”放置在“时间流”中,连续地考察,“生”与“死”是同时发生同时存在的概念。我们时刻都在生,时刻都在死。我们害怕的,是“死”这个概念。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连什么是“死”这个概念都还不知道,就害怕“死”,是迷信。不知其然而相信,迷迷糊糊地相信,是迷信;知道而相信,则是科学。科学与迷信,只是一樯之隔。知道了这些,应该自觉,应该不害怕,时刻“与往事干杯”,快乐。
刚才问到什么是“艺术”?所谓的纯洁的理想的“艺术”,是个概念,是个未知数。“There really is no such a thing as Art. There are only artists.” 《The Story of Art》——“其实本没有所谓艺术,只有艺术家而已”,贡布里希在他的《艺术的故事》一书的开篇中即有如是说,我很赞同。把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具体而微,似乎才最有益处,不然空谈下去,没有任何价值,永远是“不可说”。“不可说”具体是多大?据说是1013631488,“不可说不可说”=1054525952。不可思=10212992,不可议=10851968,不可思议。比喻数字无法衡量之巨大的“恒河沙数”,总之是不可说。但是无论一个数字多么巨大,只要能写出来,它比起无穷大“∞”这个假想数字来,都等于0。
很多东西考虑起来太累,也没有直接的意义。人在有生之年,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之间,走出一条路来,那才是所谓的“浪漫”。所谓的理想与现实,都是令人讨厌的、失望的、遗憾的。尽善尽美、两全其美的事有么?努力吧。
回到“艺术家”这里,作为一个社会分工,一种职业,“艺术家”除了面对不能说清楚的“艺术”这一概念本身,保持着心中的理想目标、浪漫情怀,还必须同时面对的是活生生的现实,自己的职业身份,如何生活、吃饭。如此事先考虑、操心,才能应对自如,左右逢源。
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很大一段落差,这不能依靠体力去努力地攀爬,而只能需要智慧来相对弥补,必须的。
对于智慧而言,有次第之差。文字般若、观照般若、实相般若,随着层次的上升,境界自是区分开来,考虑问题的角度和结论也有了区别。在迷宫中行走,与爬到山上去俯瞰,效果当然不一样。
有了充分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准备之后,我们把飞行高度再降低一点,回到现实中,再来分析和理解艺术理论、艺术创作、艺术批评、艺术市场、拍卖价格、收藏行情、历史定位等等具体问题,就相对清楚多了。
间接的方法、减法,看似绕弯子,其实也是一个必须的渐进过程,忽然顿悟。禅宗的办法,要直抵本源,但很难。曲,就是直,委曲求全,是战略战术,更是艺术。“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世说新语·言语第二》所说的这种在不大面积内造园林的方法,就是小中见大的间接的方法。
间接,才有了中间地带,有了审美的余地,不然就索然无味。“格式塔心理学”告诉我们,大脑有自动拼装、结构、组织和补偿各部件的能力,弥补了眼前的不足,品咂出余味来。
余味,是看不见的,但存在,甚至至为关键。间接,也就是要看到周围的部分,分析背后的存在,综合原因的原因。很多所谓的学问,振振有辞,却只是做表面文章,是伪学问。为什么白菜不是罗卜?是把不是问题的问题当作问题。为什么这棵白菜跟那棵白菜不一样,讲究公平,是把现象当作本质来研究。甲有10块钱,乙有1000块钱,这只是眼前的可见的数字,貌似乙比甲有钱,但实际上,甲只带了10块钱,帐户上存储着1000块钱,而乙呢,却还借债1000块钱,等于身无分文。马桶甲不流水,马桶乙总流水,于是马桶甲堵了,马桶乙一直在浪费水,如果直接埋怨该流的不流、不该流的总流,是只看到现象。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做学问,就是这么在简单中体现复杂,不能怕麻烦。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灯光辉;一根头发可以反映身体的全部基因和信息——科学技术中的“全息论”思路,值得借鉴到我们的艺术理论研究中。知识领域也有所谓的“连通器原理”,在一个领域研究的深了,隔行不隔理,触类旁通;万法归一,在任何一条道路上山,取径不同,高度却是一致的。
要做学问,但怎么做呢?要有“问学”的精神准备。《中庸》有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问学”与“学问”,有所区别。学问是学问,“问学”是探讨如何做学问。“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中庸》提出的这“五之”,指出“问学”一般应该经过循序渐进这一过程。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这三“境界”,词语分别取自宋词人晏殊的《鹊踏枝》、柳永的《蝶恋花》、辛弃疾的《清玉案·元夕》,情致虽有所区分,但没有高低前后的差别。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普济《五灯会元》)吉州青原惟信禅师“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的三个说法,是认识的不断上升环节,可以说是境界修为的次第过程。此间,“我”起着关键作用;“有我”在,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无我”在,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因为绝对的“有我”或“无我”是做不到的,所以山与水永远在是与不是的判断之间。
书只是书,《孟子·尽心下》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为了明理,明理之后,学以致用才是关键,所以孔夫子指出:“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知而行、由才而德、由小而大,见出了问学的基本规律。
完成教育学习的最初阶段之后,人走向社会,开始是为稻粮谋;基本生活条件具备之后,于是有所炫耀、欲求,为名利谋;物质条件充裕之后,转而思考幸福本身,注重生存质量、生命实际,能为修身谋;最后,精神升华,开始舍弃个人一己之私,寻求道德寄托、无私境界,于是为济世谋。
“稻粮谋”、“名利谋”、“修身谋”、“济世谋”,问学的这四个境界,虽然明显沿着传统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的思路,但与道家与释家的思想异曲同工,毕竟,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是人类共同的理想。
口头禅容易,要做到“知行合一”,很难,难能才可贵。学人努力要尽的,是“心”,是自觉。心与物,虽然都是无限的、难尽的,但相比之下,尽心更有价值,也更便捷,立竿见影。心是宝藏,可惜我们往往舍近求远、缘木求鱼。《中庸》的伟大,在于“尽精微、致广大”,要同时展开,不能堕于“我执”或“法执”。过于自信、固执己见,或者什么都不信、什么都坚信不移,都是走极端,过犹不及。
因为宇宙时间、空间,太“广大”,无法遍及,所以只能“精微”;同时,即便“精微”,也是“广大”。大与小,是相对的。
谈中国画,文化的、艺术的、审美的、技术的,方方面面,不可能一言以蔽之,所以,只能以点击破。集点成线,由线扫面。
笔墨,就是研究中国画艺术的一个很好的点。经过这个点,可以探讨中国人文精神与艺术灵境的诸多元素。把看似简单的点无限地放大,就是复杂无比的面。探讨有关笔墨的理论与实践,琢磨笔墨的意思,这本身就很有意思。
艺术审美,就是品味“意思”。什么是“没有意思”?“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这话听来是废话,很虚,但也很实。意思,皆发于心。“《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是一言,是关键,其他就没了。“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是法悦、禅悦、静默。容止若思,非想非非想,是一种禅定状态;这种状态,可以类似于儒家的慎独、道家的坐忘,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
相由心生,很多形容词,都与心理的判断有关,是感觉,比如快慢。这种“相对论”,指出主观认识客观现象的相对性。自然科学的领域尚且如此,至于艺术的各个门类,音乐、舞蹈、戏剧、歌曲、建筑、摄影、美术等等,更是如此。
笔墨,方圆、轻重、快慢,节奏与旋律,如音乐,发生并存在于时空中。恍兮惚兮,惚兮恍兮,其中有物,其中有象。如何把握,在知音。“知音其难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所以千古传唱,就是因为难得、稀罕,我们基本碰不上。寻求知音,是组成整个艺术行为的一部分。司空表圣《诗品》说“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弘一法师临终偈子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道出“意”之难尽。
意,是心音。意思所在,全发自心。声色、色调,绘声绘色。“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感应、通感,很难的。感,咸出乎心。感、觉、知、识、见、解、决、定、命、性、心,形而下而形而上,在认识的螺旋式过程中发展。
佛学尤其是禅家讲见性明心,一超直入如来地。尽心尽性,也就可以知书达理,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多惑多得,少惑少得,不惑不得,可怕的是失去感觉。要的就是感觉。顿悟与渐悟,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不矛盾,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和铺陈。董其昌的对绘画也提出“南北宗说”,那不仅仅是为了分宗派、辨优劣,而是抵达人心、文心。《文心雕龙》讲“文果哉心,余心有寄”,没有寄托的辞藻,是皮囊,没有实际意思。
吾心,便是悟。悟性,“性”是心之所生。性不是简单的“sex”,而是自然本质“nature”。食和色,都是性之一种,是一种无可辩驳无可置疑的存在。存在(Being),非彼即此,无可奈何,人无能为力。
存在,与一度性的时间有关。时间,最伟大,最神秘。艺术的发生与存在,完全规定在时间的过程中。变化,主要是与时间与关联。中国画笔墨的复杂性,也与时间的瞬间性有关。高低、远近、轻重、浓淡、疾徐、长短、方圆,这些因素,虽然存在于空间里,但都与时间直接关联。注意到了时空性,才能具体而微,体会视觉艺术之美。
中国绘画的笔墨基础,有一个重要的条件,是书法。书法是线条艺术,线条是时空内的存在。“比况奇巧,无益学者”,连大书法家米芾都在批评古代书法理论的不实在,只是一堆夸夸其谈的辞藻。事实上,一旦把中国的笔墨放在时空的过程当中来考察,就会感觉到其中非常的难度。
在有限的面积内,如何表达无限的时空、物象,很有难度。难度在物质方面,更在精神方面。物质的方面可以用技法来弥补,精神的方面只能靠意境来补偿。
中国古典艺术,讲究“忘言得意”。李白七言古诗《把酒问月》中有这样的句子:“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单从文字上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全是废话;“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则更是东拉西扯。要欣赏中国的古典诗词,必须品味它的言外之意,不能胶柱鼓瑟,死于章句字下。以道古人姓氏名号为能,不是做学问。
批评和欣赏讲究“言外之意”,实践和创作讲究“意在笔先”,这是中国文艺理论的又一个特色。美术创作如此,音乐、园林、舞蹈、戏剧、诗歌、摄影、建筑、装饰等等都讲究。意在笔先,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学养积累,成竹在胸,才有淋漓尽致表达出来的可能性。相关的修为、营养,目的就是要孕育“意”;“意”的多寡高低,当然又与心性密不可分。心密,才能语澄。
“密”,就是确切。力度,不全在重量级的大小,而在准确与否。禅家说“拉一车兵器,不如寸铁杀人”。笛卡儿说“知识就是确切”,他发明了坐标系,为量化铺平了道路,指明了评判的标准。
评判中国画的笔墨高级与否的尺度,妙还是不妙,在笔墨之内,然而更重要的却在笔墨之外。笔墨之内的东西,比较容易把握;笔墨之外的东西,欣赏起来需要相应的知识储备。宋人郭熙《材泉高致》有云:“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 这是技巧、技法、手法,是属于中国画笔墨之内的成分,而激发这些技法的源泉,仍然在心,在细密的体会。绘画,是智慧之学。古代画论中有很多,都很高级,是实践经验与艺术智慧的总结。
中国画技法之中,有所谓“计白当黑”,无中生有、有无相生、虚实相应,是哲学的大法则。从无到有相对容易,从有到无就很难,比如生命的发生、发展与消亡,生是偶然,相对容易;死是必然,千方百计也回避不得。《金刚经》讲“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圣贤所着力针对的,是无、是空,是不可知、不可见,是形而上、精神、玄的所在。老子很讲究“无为”,自然而然。“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为道日损”,《老子》里的这四个字,我写了一本书,来解读八大山人的画语。
“无为”是表象,简、损,不是目的,“无不为”才是目的。繁华落尽见真淳,从容中道,把蒙蔽心性的东西损掉,道始放出光明。《石涛画语录》说“在混沌里放出光明”,有了这样的心志,才可望在“墨海里立定精神”。创新,艺术讲究这个,但有根本、基础、条件,因缘具足才可能。新而不好,不是真好。
所谓“好”,是相对的审美知识、传统常识、阅读习惯,尤其是针对视觉艺术的效果。雅俗共赏是基础,脱离了这个一般思路,就进了阳春白雪的阶段。有得就有失,没有选择的余地。
在画面上,间架组织、章法结构、布局谋篇、经营位置,都是需要黑和白同时着眼的。像下围棋,不能光想着围死对方,那绝对不是目的。输赢在占地的大小,首先自己要有活眼,不是“假眼”,要气长,在拼杀中攻城略地。《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心法,是最高明的阶段。高明的技术出于技术,却不全在技术。力量对比的最后,落实到虚的部分。会用巧劲了,才到了炉火纯青,比如太极拳法,以柔克刚,以轻搏重,才是高明。中医也如此,找准病根,一针起沉疴,才是本事。病根,节骨眼,需要“观照般若”,虚实全看到、照顾到,才能下手。
纸面上,线条的所在是“有”,被线条分割出的没有笔墨的地方是“无”,有无是同时发生的。高明的笔墨,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是以大观小、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笔墨的创作过程如是,笔墨之美的欣赏,亦如是。
技进乎道,《庄子》讲游刃有余,熟练再熟练,无限地接近“无为”。人生有限,认识还在反复,所以绝对的“无为”,只是一个理想。四两拨千斤,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是智慧,是大善知识,出于大善根器。
文人画的笔墨讲究,比如惜墨如金、文气、士气、逸笔草草,有墨戏的成分。绝对的从心所欲的表现,要靠成熟的技法,否则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狂禅,不是正道,画牛吃草来一张白纸,牛吃完草,草没了,牛也走了,这是皇帝的新衣,是“后现代”,痴人说梦,也许很妙,但正常人难以进入。仿佛一个人自己在听自己的耳鸣,自己的脚拇指在自己的鞋子里动,自己的心跳,激动美妙无比,别人却感受不到,很遗憾。
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确存在有很大一段距离。画家个人风格与符号的形成,需要一个过程,彷徨、徘徊、踯躅、犹豫、狐疑、踌躇、彳亍。每个艺术家都愿意寻找、拥有,但能否如愿,各自有造化。《法华经》指出“善知识者,是大因缘”,十分精湛。我们需要为水到渠成之事,作心安理得之人。
至于艺术大师,更需要很多因素的共同作用。知音,找一个都难。有能力的知音,就更难了。市场,不是一个人的。惟利是图的商人,对美术史有不可磨灭的作用。事实胜于雄辩。既然艺术价值难以确切辨析,那么艺术品的市场价格,是不得已而临时采取的权宜的标准。
很多东西,因为观察角度的不同,结论不同。“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因为不能圆照,所以,只要在一个立场和角度上下结论,都只能是偏见。“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争论,是必然的。不争论,就没的玩了。
大师的生成,需要很多条件,从选择的条件上分析,我提出“三维度说”:“宽广的视野,深邃的思维,崇高的境界。”支撑大师之鼎的,则有“三足”:艺术地位、学术地位、社会地位。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经典,这就是历史进步的规律。
中国画笔墨的理论与实践,大体属于个人的事情,是心态自由的坦然反射。中国画的笔墨,不具有表演性,也不适于强烈的自然竞争。艺术,不是杂技,不是竞技,不是比赛项目。
好的文章,是文字的构成、结构、间架、组织、关系、搭配。字典里没有所谓的好字或者坏字。字认识不少,却写不成好文章,是组织能力不行。好的笔墨,也是一种搭配关系。其实,无所谓“败笔”,“败笔”是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在这里可能是“败笔”,移动到那里,可能反而是神来之笔,妙手偶得,不可复得。
有数存焉,规律、法则、规则、秩序、道理,就是这种“数”。我们把艺术研究与科学研究联系起来,有意思,也别开生面,但是前提条件需要两手都硬,否则,两张皮、夹生饭,半瓶子醋、拉郎配,很荒唐。
下面回答几个问题:
一,关于抽象画。抽象也只是一个概念,其实没有绝对的抽象,当然也没有绝对的具象,它们都是相对的。写意、写实也一样,都是相对的。
二,对现代绘画的看法,要站在全局的观念上。今天的异类,也可能成为将来的正统。所谓的传统,是变化的过程。
三,画的价格问题,是与艺术价值分离的问题。我的“艺术商品价值论”,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实现主义”:花多少钱买它,它就值多少钱。
四,关于“大师”的问题,只是一个称谓。“大师”,需要认可、认定,不经过这个过程,是无所谓大师的。真正的隐士,是没有的。时间,决定一切。消极地等待时间,是不可取的,积极地娱乐地创作,才是正确的。娱人同时娱己,是艺术的两重价值。
五,我的艺术实践,是综合的,不取小农经济、小本买卖的思路,不固定在花花草草一门,不早成所谓面目,这当然有风险,不容易被辨认,但知音是早晚的问题。宁可争取一个有影响的知音,也不沉迷无数的“粉丝”。我也有“现代派”作品,比如粘贴作品,它有它独立存在的价值,比如思想性,可以表达一般绘画不能表达的内涵。在模糊中,有肯定。
六,最痛苦的事情,是分身乏术,人类的极限、大限,是“无常”,是所谓的生命忧患意识。好在“知足第一富”,心态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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