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时,我就欣赏到语文课本中所选的范曾先生所绘《鲁迅小说插图集》中的几幅。彼时的课本不像现在这样,是很少有插图的,所以印象极深刻。
有人说,读文字之类的原著,不可有插图,否则会把读者的目光吸引走。这种看法,基本上没有道理,就是不配插图,读者的眼光或者心思,该走的照样走远。其实,插图在书中的作用,大抵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当然,这里所指之插图,是水准高而格调雅的,不是时下刚流行的那些扭曲了的、别解了的、怪味了的、变样了的东西。
面对同样一个阿Q,一千个读者必然产生出一千个阿Q。发生这种现象,与读者的阅历有关,与有没有插图没有直接关联。鲁迅先生当年亲自设计书籍的封面,也还自己绘制插图,可见他是赞同和重视插图作品的。那么,下面的问题该是:好插图的作用是什么?
插图的基本作用,就是激发与拓展读者的思路和想象力,诚如郑振铎在其名作《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之例言中所说的“足以增高读者的兴趣”和“得见各时代真实的社会生活的情态”。通俗言之,插图应当锦上添花而不该狗尾续貂,应该画龙点睛而不该画蛇添足。好的插图,在基本任务之上,应当与原作者的思想相映成趣、珠联璧合,彼此生发、诱导,互为补充、响应,最终升华出一种丰厚的蕴涵来。比如优秀的影视作品,就于原著之外别开户牖,审美效果卓著。当然,插图不同于活动的影视图象,它们的使命不同。插图者在绘画之前,一定是熟谙了原作的文字,从中透析了原作者的精神,贴切感悟到了作者与作品的灵魂深处;然后,他要做的,就是一种迥别于文字阅读形式之外的再创作。——这种再创作,特别需求技巧表现的手下工夫和学问修养的内心质素;因为插图毕竟是视觉艺术形式的“画”,不再需要另外附加或注解之类的“话”,换言之,插图作者不可能有意等待将来有人继续为他的插图作解读。
每个人都有脊梁,但能称得上“中国的脊梁”的人,却是少之又少。鲁迅高声赞扬“中国的脊梁”,那何尝不是一种殷切的期盼!鲁迅的笔墨,多是用来描写中国当时社会的弱势人群的,他“哀其不幸”,真心地同情他们;而他们身上,却又各个有着难以驱除的毛病,如阿Q的愚昧、孔乙己的酸腐、祥林嫂的迷信以及华老栓为治小栓的病而买蘸了革命者鲜血的馒头的那种蠢妄,所以鲁迅“怒其不争”。相对于大量的杂文和书信,鲁迅的小说文字的确不多;但他从中一一确立出鲜明的人物形象,一一揭示出的深刻的社会本质,此等成就,则首屈一指,“伟大”二字,当之无愧。在范曾先生的笔下,《阿Q》、《孔乙己》、《祥林嫂》、《药》、《狂人日记》、《故乡》诸作,如泣如诉,剀切而鲜活地再现出鲁迅的内心世界。挟裹着地火岩浆般的激情,范曾先生用自己整个生命实践出的,是与鲁迅先生共同奏拍的落落胸襟与钦钦笔墨,读者观画而身临其境,如闻哀声,能不为之感动而战栗么?
范曾先生作画,胸有成竹,从不打稿,包括这批白描插图作品亦不例外。如此,非惟“艺高人胆大”之故,乃是庄生所谓“真画者”之谓。面对素纸,即兴神驰之畅意,自是难以言表,而画面终得一片生机、一片实境,此诚可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鲁迅小说的语言精炼而丰富,没有摆小说的架势、拉小说的腔调,这正如白描画作,不假敷陈与渲染。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时适37岁,那不是偶然冲动下的产物,而是长期蕴藉后的瞬间爆发。范曾先生的白描,则海内无出其右者,干练斩截,风清骨峻,作这批插图时值39岁。彼时范曾先生病肠日亟、命在垂危,但这幅幅插图杰构,绝非病榻之上的突发奇想,而是经年积累后的一席欢歌。
“此二十三年前于北京医院所画,沉疴未卜,伏几而为,称悲壮亦无不可。自默其好藏之。庚辰。范曾。”——偶尔翻检书橱,再次读到范曾先生的这段跋语。先生用毛笔所书的这段话,写在荣宝斋1978年第一版的《鲁迅小说插图集》一书的扉页上。想来是2000年的事了,那时我刚从范曾先生在南开大学读博士学位。那天我在古旧书市场上收藏到这本书,很是兴奋,即请范先生留言,先生欣然落笔,字里行间颇多感慨,又有鼓舞我不断奋进之意。眨眼已过十年了。
范曾先生以绘画为修身之本、养生之法,心无旁骛,一以贯之,所以身心康健,良有以也。在此恭祝先生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