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临八大山人画集》序
文/范曾
甲申之变使八大山人由一个皇裔贵胄变为飘零的闾里庶民,内心固有深不可测的痛楚。论者往往以“墨点无多泪点多”、以“天地为愁,草木凄悲”视八大,那就恐怕脱不了皮相之判。
艺术之伟大不仅仅在表现内心的痛苦,而更在化解这痛苦。大艺术最终是对灵魂的大慰藉,从大牢笼得大自在。这便是为什么对着八大山人的艺术用得上“冷逸”二字的原因。“冷”固然是八大山人精神对来自社会、人生的感觉,这其中成就了八大山人独立特行的人格和寂然自守的孤抱;而“逸”则是八大山人对困境的心灵超越。这正铸炼了他艺术上卓荦不群的气质和清峻绝俗的笔墨。这两者的融合便是八大山人在美术史上所创造的不朽符号。
八大山人的画当然有着沉雄郁茂和深文隐蔚的崇高修养为底蕴,然而它并不费解和艰涩。他的画其实对观众有着挚烈而真诚的亲和力,它像强大的磁场,抓住每一个看到它的人,使你心旌摇动,甚至颤栗。而对一个虔诚的艺术信徒,它们自然有着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的净化作用。八大山人决不同于那些以艰深而文浅陋的所谓文人画家。他的画使你精神清纯而高华,于此,我们不要忘记三百五十年来,没有第二个画家有他那样皭然不滓的清华笔墨,离开了这艺术语言,你的感受便失去了依据。 八大山人已经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彪炳于世界画史,所有的人都赞美他,那是由于八大山人在临摹宇宙万有时,是那样天才地贴近着宇宙本体,以至使我们恍觉八大山人的画便是天地大美的本身。然而天地大美却只在极度个性化了的伟大艺术家那儿才一现它的光华,艺术和宇宙本体的辨证关系在八大的画中我们得到非常清楚的了解。卓越的画家们都对八大山人膜拜顶礼,吴昌硕、任伯年、齐白石、张大千、李苦禅都临摹过八大的作品,我想他们都从中得益匪浅。
然而八大山人的绘画语言并不轻易为人所掌握。在巴黎我对所有可能得到的八大山人的书籍和画集研究并临摹,我最后在《庄子》书中找到两句再确切不过的话,作为我研究的概括:其一,“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庄子·人间世》),必须视八大山人为异代知己,有天上人间的对话,这样的临摹画外形便必以内心交融为前提,作到挥洒自如中得其神韵;其二,“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庄子·人间世》),婴儿,是朴,是无极,是宇宙本初,必须与八大山人携手游于无何有之乡,在撄宁之境中忘怀得失。当有这样的感觉时,我自以为摹出的作品不让先贤专美于前,同时自觉我的摹品不似八大,却似八大,在似与不似之间,我的摹品便有了出版的价值。因为是范曾理解的八大山人,而不是张大千描摹的八大山人。读到此处不免被视为“狂”,于是我请至圣先师孔子的高论来作盾牌,子曰:“不得中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此书中的所有作品是献给我深爱三十年的楠莉六十岁生辰的礼品,谨愿天下人共享“狂者进取”的果实。
壬午岁阑于北京碧水抱冲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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