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转附物 心密语澄
——读范曾《画外话》
文/崔自默
在中国画中,人物画种最难,而减笔人物尤不易,故历代画家鲜有为之者。五代石恪、南宋梁楷、明陈洪绶,虽偶为之,然终无体系,弗成气候。何以言此?乃因以减笔不失细描法度、写意仍具工笔精神之高标准而衡量也。执是观诸古今画史,曰人物画至于当代范曾,筑一重镇,足以睥睨古今,当非过誉也。
近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范曾《画外话》一著,赏心悦目,咀华含英,我为之击节再三,慨叹不已。该书收入先生近年画作五十幅并文章五十篇、自序一篇,堪称文图双美,珠联璧合。 “画者,文之极也”,“画者,岂独艺之云乎”(南宋邓椿《画继》),信哉斯言!
范曾人物画,以诗为魂,以书为骨,其个性之强,面目之新,格调之高,为世人赏慕而风被遐迩。《简笔老子》一文中,范曾表露了自己游刃有余而又大朴无华的最高艺术理想和追求。他“自视与八大山人为异代知己”,“形忘而后意在,简极而后神全”。这“形忘”,实则以能形完悉备为基础;这“简极”,又须以彻底细腻为前提。这些不是虚言,看那画中的老子,闭目悠然,白发飘然,襟带倏然,稳如山岳,又似乎全无重量,身形飘渺,又宛若就在眼前。此般风骨,何等清新宕逸、遒举俊发;此等笔墨,何其优游大度、容与徘徊。再看《泼墨钟馗》,颇有吴道子“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的风度,兔起鹘落之际,马与人合而为一,奔逸毫纵而跃然纸上矣。
中国画的衣纹样式,是一门独特的学问,既是包含了内容的形式,也是包含了形式的内容,是最具中国画笔墨线条之美的艺术手法。范曾笔下的衣纹,可谓“百炼钢成绕指柔”,神来之笔俯拾皆是。单拈出《寂寞嫦娥舒广袖》一作中嫦娥那迎风远拂的长袖来观察,真是妙绝美奂之极,痛快洒脱之极:透过长袖上端的那一段流畅而又极富弹性和韵律的墨线,依稀可见嫦娥那舒展的柔臂。
无论是嫦娥、达摩、钟馗、济颠,还是老子、庄子、惠子、屈子,无论是渊明、灵运、杜公、太白,还是狂素、米颠、东坡、八大,或者是鲁迅、蒋兆和、吴玉如、李叔同,范曾都早已深入了他们的内心世界。这些人物的造型,无不是经过了反复的参照、提炼和升华的,无不是形忘意得而每画不厌以至于精绝的。他画的八大山人,形貌奇崛,冷峭兀坐;我相信,八大山人就是这个样子,也就应该坐在这样的一块石头上。“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当其“运斤”之际,范曾眼前是怎样的一个宏阔的境界呢?
缘物寄情,理发文见。范曾的文,与他的画一样的脉络条畅,骨气洞达。这些文章均在千余字,不算长篇,但像他的巨幅画作《丽人行》和《元世祖晾鹰台射猎图》一样地纵横万象,吐纳磅礴。“道心惟微”,有时虽然几个字,只是淡淡的一抹,范曾却已涵盖了丰赡的内容,其中不乏专门的学问和研究;这也如同他画中的配角们,如马、牛、鹿、犬、鹰,虽作陪衬之用,亦足见描摹功力,比之单以写走兽为长者亦不稍让。
画家而能诗和文、而能可观者,并非多数。近现代大师中,亦仅黄宾虹、齐白石、傅抱石、潘天寿、林风眠等数家而已。范曾能诗词文章,其结言端直而意气骏爽,其品评精高而挥染超拔,且其范畴已然逾越书画之一艺,不局限于实践架构理论之一隅。
“壮夫肯顾小雕虫”、“诗更苍凉胆更遒”(范曾《有感》)。诗如其人,画如其人,文如其人。范曾坚信:“艺术在至高的境界,与道德合而为一。”(《徐悲鸿画集·序》)境界既高,气韵随之,气韵既高,生动乃至。他的画,情动言形,从中可感诗意风神、文思异趣,他的文,怊怅切情,从中可味画意才情、流美劲洁。猴为嘉宾、象能礼佛、龟有佛性、鼠可相亲,那槁然独处,撄宁了、坐忘了、不知物我了的两个“至人”,那赤子、天鹅、青蛙、仙鹤、神龟、小鸟,等等这些深邃的生命和人文的关怀,一如既往地贯注在他的字里行间。论笔墨、说诗史、评人物,文史哲而儒释道,由宇宙而粒子,由尊崇而微尘,合而览之,大而化之,理而明之。没有奇伟磊落之胸襟,何来恣纵不傥之笔墨,更何来窾坎镗塔之文章。大文章,如大块之噫气,裹挟一切。
范曾的画,实现了诗书画的高度而完美的统一;远皮相,臻神髓;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这种艺术的“真”,来自于他的不凡的才情和非常的执着。“平生爱写老子出关,意永神隽,笔趣古朴,世人宝之有由然也。有好事者谓昔犹是也,今犹是也,明将若何?余莞尔曰:‘客亦知夫千古明月乎?月未曾变,而古今仰之。余不敢自比皓月,亦不愿人为喘月之吴牛。’”(范曾《题画》)不知道画过多少遍老子,可他相信,那紧随老子的稚童,正是对老子永怀虔敬的范曾自己。
在书扉,范曾有二十四字自评,曰:“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辞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知古今之变。”澄怀观道者的独白,总也简单,似乎有“笔不到而意周”处;然而,空谷足音,大概不是一般人能有缘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