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小跟着他舅学过中医,会摸脉、针灸、开药方,邻居或村里人有个小病小痛,会来找父亲。病看多了,父亲就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所以能治好很多病。父亲人缘好,不仅在手艺高,还在不收分文,完全是义务劳动,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随叫随到,经常在夜里有人来敲门,尤其在冬天,父亲穿好衣服出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人家来看病,会带一些挂面、鸡蛋、月饼、苹果之类,作为给父亲的酬谢。
直到上初中,十二岁以前我都在我们村,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什么美国、联合国、外国、外国人,不可想象。我最早知道一些关于城市、国家、政府等外面的事情,都是在家里来人的时候。除非有特殊情况,父亲一般不撵我走,我就坐在西屋北头父母那间屋子的柜子或者炕角,好奇地听大人们聊天。父亲跟来客一起抽烟,其实客人也大多是乡里乡亲,抽剩下的半盒烟就留给父亲抽,算是见面礼。
父亲从骨子里是文人,干不了重活,从地里放工回来,一般都会立即躺到炕上,让我或哥哥捏头、踩背、扯手指。父亲闭着眼不说话,也许睡着了,但一停下来,他又会唤我们继续。我边为父亲踩背,边看墙上的年历。我最早知道纪年的意思,是在1974年,我七岁,知道今年是1974年,明年就是1975年。
有一次父亲感冒了,母亲为他扎针,有一支针忽然断掉了,失去尾巴的针很快没进了肉里。母亲着急的神态和父亲怨怒的神情,交织成紧张的气氛,母亲使劲捏住父亲背部的那块肉,一会儿,针又自己穿了出来,有惊无险。
父亲18岁教书,22岁回家务农。文革开始,父亲戴过大白帽子游街。文革结束后,父亲恢复民办教师的资格。又过几年,准备参加自修考试,他抽着烟,没日没夜地看书,很多书他过去没有读过,但他自己能懂。考试通过了,父亲到石家庄进修中文大专课程,毕业后转为正式教师,母亲和妹妹也自此转为城镇户口。
父亲不久从我村的小学调到乡中学,还是教语文课,常兼班主任,虽然没有多少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但他尽了力,为学生也操透了心。母亲常问他值得么,他不回答。
家里没有了大片的麦地、玉米地、棉花地,只剩下村东头那一小块自留地,种一些蔬菜,父母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时我和哥哥也已上了大学,学费等花销靠父亲的工资,还有就是家里以前卖粮食和棉花攒下来的一点积蓄。
父亲督促我们读书,我们每有进步,首先想到的就是向父亲汇报。大学毕业后,我和哥哥都到北京工作,父亲每年领着母亲来。有一年国庆节登哥哥医院的高楼,看不太远处天安门广场放烟花,父亲抬头看亮亮的天空,高兴得很。
研究生将毕业那年,我告诉父亲,我也像哥哥一样准备回家结婚,父亲和母亲听了很高兴,他们愿意再热闹一次。不久,家里忽然来电话说,父亲腰痛得厉害,在县医院治疗无效。我找车赶回家,亲戚们都在,父亲听我回来了,从炕上支撑着坐起身来,脸蜡黄,削瘦得很。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正在家为我准备结婚的很多事,不知怎么就病倒了,没事儿的。在回北京的路上,父亲半卧半坐,窗外是鲜红的落日。
到北京了,我立即送父亲到哥哥所在的医院。没有料到,就在我正在美术馆参加活动的那个上午,哥哥传呼我,告诉我一个我从未遇到的最坏的消息,父亲的胸片不清晰,可能是肺癌。什么?我一下子心揪在一起,眼泪下来了,糊里糊涂地骑车到医院。
在医院的楼道里,哥哥和嫂子都在掉泪,我们商量对策,彼此要求一定要镇静,不让父亲看出来。但父亲是中医,他很快意识到,不开刀而直接化疗,一定是大病。
父亲躺在病床上,从早到晚很少说话。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病情罢了,他多么不想死啊。
又到了春节,电视里仍然是那么热闹,我们也故作高兴,然而,大家心里都隐藏着莫大的悲凉。父亲失神地望着远处,表情凝重而复杂,痛苦、无奈、期求、失望……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父亲坐在轮椅上,我们推着他逛离家最近的陶然亭。周围到处是春天的消息,柳枝嫩绿,桃花盛开,可父亲没有一点快意,我们虽然都尽力装得心情轻松,但心里的郁闷是挥之不去的。
父亲的病实在太严重了,哥哥请了几乎所有的肿瘤专家,可他的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全身骨骼,腰疼只是其中的一个表象。父亲进食困难,呼吸困难,发烧,降温,又发烧,反复不定。他疼痛,但坚持着不用杜冷丁,他希望在疼得忍受不了之前,把病控制住。
父亲说想家,想家里的一切。我知道,他多么想回家,那将意味着他是健康了。然而,父亲再也没有能康复。他抱着堂弟的小儿子,掉了泪,说这是我们崔家岁数最小的人了。我清楚,他多么想看到自己的亲孙子。
那天,我从石家庄出差回来,立刻去哥哥家看父亲。父亲已经不能安稳地躺在床上,他痛苦地爬在床边的桌上,见我回来了,抬了一下头,就抽泣起来。他艰难地呼吸着,氧气瓶在身旁,插在鼻子里,他说根本不管用。哥哥拉我出来,说父亲到了最后时刻,剩下的只是痛苦。我抬眼看天,祈祷,父亲没有痛苦……
那天夜里,父亲躺在我怀里,说,我死后你要照顾好你母亲和你妹妹。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冷静地说:“爹,你去吧,‘人生如朝露,寿无金石固’,再过几十年,我们还会见面,我还是你的儿子。”父亲听了,面无表情,没再说话。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高大的,他支撑着全家,曾严厉地管教我们,但一切只是为了我们的进步;现在,他竟躺在我怀里,浑身干瘦,几乎落尽了头发,大小便开始失禁……
下半夜,我在一恍惚间睡着了,忽然就听见母亲喊,快起来,你爹走了。哥哥、嫂子都起来了,全家人开始大哭,为父亲换新衣服。我望着父亲的脸,觉得他还活着,但他确实去了,他去了哪里???我和哥哥、堂哥,拉着父亲的遗体,轰隆隆地曲折地走过那一段胡同,放进医院的太平间。
第二天,所有能来的亲戚都来了,大家都为父亲而悲伤,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惜走得太早。
第三天下午,父亲的骨灰安葬在了北京西北方向的佛山陵园,面山背水,前面有一片桃园,碑侧有柏树和月季花。墓碑上的字是我写的,那是我在痛苦中颤抖着写的:“恩父崔中基之墓。”
父亲对于我们是有深恩的,他耗尽一生的心血和力量,只是做了铺路石子,他还没有等到享一天清福,还没来得及退休,就走了,只有55岁。
父亲去了,永远离开了他那个一砖一瓦亲手营建起来的家。从此,我们的家不再是原来的家。在父亲病重期间,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对父亲说,我住的院子很大,屋子不大但两个书架,塞满了很多书。屋前窗下有丛竹,楼东有小湖,路边多垂柳,楼后不远处有园子,有无数喜鹊飞鸣,有各种花,春来桃花如粉、梨花似雪。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能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康复,走来看看我的书房。他多么希望我早日安居乐业,但我刚稳定下来,能稍微让他满意一点,他却永远看不到了,永远听不见了。父亲去了,夜晚,布谷鸟在前后楼间的高大的树间穿梭,清冷凄凉的声音在楼间回荡几次落下来,我的心在抽搐。
我和哥哥陪同母亲回老家,院子一片冷寂,紫色的桐花落满台阶,父亲栽植的盆花已经衰萎。屋门开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同时听到了母亲那簌簌颤抖的心。
姥姥知道我父亲去世的消息,那时她还不算太糊涂,喃喃地说:“我怎么就死不了?要是我能替他死多好呀。……”然后不停地抹泪。
在父亲去世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少做梦的我,会在梦中见到父亲,他在病中,我们焦急地盼望着他康复;忽然醒来,泪沿耳湿枕。
哥哥去了美国,妹妹在外地,母亲住到了北京,我们不再回老家过年。儿时的伙伴打电话来,说希望我能来年回家过个年,别就此与南张庄村的缘分断了。我一阵酸楚,我怎能忘记那个的小长大的家呢。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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