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牛车,是我最难忘的少时记忆。大年初五,从生产队借来一条老牛和一架旧木车,去滹沱河南岸的大爷爷家走亲戚。地上有雪,远近都是刺眼的白色。天寒冷,牛大口地呼出热气,车慢慢的前行。我们一群孩子坐在车上,盖上被子捂着腿脚。到了河堤的坡下,大人孩子都下来,一齐推车,牛一脚一滑地勉强上去。走在大堤上,极目两岸,上下一白,心胸开阔。紧接着就是下坡,大家又一齐往后拽着,牛一脚一滑地费力地下去。到了平地路上,继续前进,很快就到了河中央。在沙土冻地路段,牛车行来容易,到了河中央的冰上,冰咯纽纽地响,大家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可怕,真履薄冰更可怕。太阳亮亮地照在冰上,晃得双眼睁不开。
等上了小学,我可以自己去大爷爷家,每次上河堤,过河滩,都异常兴奋。有一次和哥哥、堂哥一起,从河堤上躺下,一直滚下去,头都晕了,慢慢才站起来。河中央留有一洼水,是干净透彻的,可以喝。忽然听见里面有青蛙叫,就脱衣下水,没有抓住它,水却浑了。
我从小喜欢跟着父亲去赶集,父亲也喜欢带着我,到了地方我可以帮着看车。我个子小时,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双手紧握着车把,不敢松手,随着父亲的左右转动,我也有自己骑车的感觉。要装载的东西放在车的后车架上,很沉,车胎需要打足气。有一次去赶集卖红薯,到了集市,刚摆上,就有人来把一袋子红薯没收走了,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父亲赶紧带着我走,更不敢追问。
在记忆中,随父亲去赶集是苦乐兼半的:乐,是可以看到一些新鲜东西,看到城里人漂亮的装束和神态;苦,是父亲总也舍不得买东西吃,需要一直饿到下午,很晚才回家来,大口地吃母亲擀的面条。
再大一些,我坐到了车后架的座上,双手握住车座子,腿叉开,以防被车轮辐条别了脚。父亲有时骑得很快,路两旁的杨树往后迅速地退去。有时在夜间行驶,黑黑的,不敢快行,有一次还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正确的回村之路。
上初中时,我还是走着,学校离家大约两公里。快考高中了,老师要求去学校上早自习课,难忘的是冬天的早晨,母亲早起,给我做一碗面疙瘩吃,然后给我系紧头上的围巾,我背上书包,出村南头,沿那条小路去学校。天还没有亮,头上有皓月残星,围巾的角上下翻动,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跟着。过那片坟地时,心里咚咚地跳,赶紧加快脚步,心里想着要有一辆自行车骑就好了。
多少年后回老家,晚饭后,和少时的伙伴在一起,到村南不远处去看那滚动的麦浪。天上正有圆月,四下亮亮的,眼前的小路正是那条不宽的泥土老路,路旁便是那片坟地。我说起过去的情景和现在的感受,儿时的伙伴不说话,我猜想他因为一直在农村,大概不会有我的感觉。身边有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可以欣赏眼前的乡间景色,但大概不会与我有同样的感受。感受是说不清楚的,我想着过去,想着母亲给我做早饭,然后我走在这路上,便掉下泪来。
一眨眼,我开始上辛集高中。暑假结束了,又要返校,父亲送我去县城乘汽车,也是骑自行车。父亲不让我骑,坚持让我坐在后面,他驮着我。下着雨,父亲使劲踏着车,身体往前一下一下地弯过去,地上的泥水从后轮甩上来,湿了我的裤腿。很快,又放冬假了,父亲远远地迎到滹沱河桥的南端,自行车后轮胎扎了,是瘪的,到路旁先补了胎,带我回家。从桥上望下去,满坡的黄色红色的衰草与河里白的照眼的沙子,一切都那么亲切。
从小都是父亲骑车驮我,所以我长大后第一次驮着父亲走的感觉至今还有,很兴奋,也很谨慎。那大约是在上高中一年级时。父亲坐在车后,我骑着,心里紧张,怕摔倒,也希望父亲坐得舒服些。还有一次去县城西边一个地方去给母亲看肝病,我单骑一辆车,在超过父亲的瞬间,我顺手拉他的车把,希望他省一下力,不料父亲没有防备,竟被我拉偏了车把而摔到地上,父亲起来时,没有埋怨我,但我内疚得很。
虽然在小学时就学会了骑车,但拥有自己的自行车,则是在大学毕业以后的事。
(崔自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