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过年最主要的事情是准备过年,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事情可准备的。
大年三十夜晚,一家人在一起,吃完饺子,就是放炮。大年初一穿新衣服出门,四处走走,到刚取过媳妇的人家看新娘子,遇到漂亮的,就多待一会,多看两眼,然后各自散去。
在村里,谁家娶媳妇都是一件大事,一般安排在腊月,年根底下,农闲了,大家都有时间。头一天晚上就开始热闹,放炮,大家互相通知一声,关系近的就去商店买一条被面,叫“喜帐”,拿过来贺喜。张罗事的接了“喜帐”,写下名字,烟卷接待,坐下来喝两盅。外面的房檐上挂“喜帐”,屋檐挂不下,就挂到树间平时晾衣服的铁丝上,挂得越满,说明这家人缘越好。一会儿,院子的大锅煮面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过来了,取碗盛着吃,没有人阻拦的。第二天是接新娘子,一阵大炮轰鸣,新娘子进门,拜堂仪式,亲戚朋友掏喜钱,司仪大声宣唱。接下来是喜宴,男女双方的宾客开始斗酒,不亦乐乎。
大年初二,是去姥姥家的日子。大姨、小姨、大舅、小舅还有在本村的我们一家,还有更远的亲戚们都来了,一群表哥表弟们在一起。紧连着是吃三顿饭,大人们聊一些无关宏旨的家常事。
大舅喜欢唱戏,扮演秦香莲是他的拿手好戏,声音清婉,手法细腻,身段自然。大舅手巧,平常闲时做些泥人,画了脸,等谁家有“白喜事”(就是死了人)时用,就会请他去,用纸搭戏楼、车、马,跟泥人一起烧了入土。
小舅喜欢动笔墨,帮人画影壁,平常在家也画些山水之类。小舅和小妗子都是天主教徒,他们严守戒律,在地里忙碌了一天之后,在十字架下一心念经,——那大概是支撑他们生存的最高信仰和理由,他们也许还不大完全理解其中的各种渊源和奥妙,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虔诚。
姥姥更是虔诚,从小虽不识一字,但可以倒背如流,念经时跪着,腰背笔直,身体特别好,八十岁时她到窖里去山药,不小心摔了下去,但安然无恙,也算神奇。
年就算过完了,就等正月十五了。过十五,相当于再过一个元旦(在农村叫“阳历年”),重要性仅次于初一。迷信的人家会大放一阵子爆竹,点上一大堆烟花,叫作“还愿”,比如病治好了、儿子生了什么的。
有一次十五我去看人家放花,玩到很晚才回家,母亲责怪我忘了看书,我可能是顶了嘴,母亲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棍子,打在我的腿上,立刻出了血印。母亲哭了,说我怎么就不懂事,不知道自己争气。我记得,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动手打我。
过年放炮(爆竹),大概是孩子们的头等大事,我也不例外。父亲赶集买来几包小炮儿,没等过年就拆开来,不时地零星放上几个,没等过年,就放得差不多了。当时伙伴们有歌谣云“有炮不放,憋得肚胀”,正是表达这种心情。
上了高中以后,一年也只回家两三次,才懂得过年的真正意味,懂得过年的可珍惜,也觉得自己开始长大了,开始有了回忆少时过年的感觉和心情。
很快上了大学,回家过年仅两个星期左右。回家前,同学们都上街买些当地的土特产,我也买一些小东西带着,可带回来给父母时,他们并不怎么高兴,告诉我,他们什么也不缺,以后不要乱花钱。我意识到,回家带些东西,并不是父母所需要的,他们需要的,是我们带着好成绩回家,回家与他们一起过年。父亲精神焕发,招呼我写春联,帮我贴上,然后打扫院子,里外忙碌着;母亲则默默地准备过年的一切,主要是吃的东西。
没几天,就要回学校了,起个大早,母亲几乎还没有睡下,就已经在煮饺子了。该出发了,天仍然黑着,父亲要送往白庄的车站,母亲跟到大门外,在抹眼泪,我不敢回头看她。
再往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在异乡城市忙碌了一年之后,放假探亲。静静地走在乡间空朗的路上,听着远近村庄的鸡鸣狗叫,不时遇上一两个似生还熟的面孔打招呼,也便操起正宗的乡音跟他们寒暄几句。很快到了家门,双亲迎出来,诉说一年来里里外外的新鲜事。
还有就是村里村外的亲戚们,我们虽然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但他们常年在念叨我们,在他们的各自的邻居们面前夸耀,他们有怎样怎样的好亲戚。他们希望见到我们,更希望我们进步。我们要回家来,他们很早就开始打听确切的日期,等我们刚进家门,他们就很快过来了,问长问短。我看到并且意识到,农村的生活仍然那么艰苦,他们都需要我们帮助,但内疚的是,我们到底能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呢?
除夕夜,一阵鞭炮轰鸣鼎沸之后,一家人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父亲带着发自内心的快乐,不断给大家沏茶倒水、拿瓜子花生。五六天后,又要分别,母亲准备的过年吃的东西还剩下好多,一定让我们带着,我们说行李沉、不好带,她就讷讷地住手,但她不生气。又要等一年才能再回来,我四处看看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就跟着父亲出家门,黑暗中母亲声音低沉地说再见,我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父亲送到车站,等长途车来,赶紧抱行李送我上车。一挥手,父亲的身影消失得远了。望着窗外朦胧的苍茫的大地,一会儿东方才开始有红光跳动。
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了,那个曾经热闹地过年放炮贴春联聚餐的家,台子下面开始长杂草,四处一片寂寥。多少次我出外过家乡,听到乡人的口音也立刻感到几分忐忑,更不敢绕路回家门看一眼自己的家。
但我清楚,那永远是我魂牵梦挂的哪里也不能替代的家。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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