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绘制的小院子的布置图
我永远忘不了故乡老家的那个小院,以及在那里度过的那段少时岁月。 也许,这里记述的过去的一些琐碎情景,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视的东西。它不可再来,它是通向我未来的路,我从那里走过。 过去的事情,虽然回忆起它没有多少实际用途,但它深深地扎着根,时时袭上心头,挥之不去。很奇怪,有时在慌乱之中,偶尔回忆起过去,就顿然冷静起来,塌实许多。 有些东西,只属于自己。这些越来越远去的记忆,我一直想写下来,生怕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不经意中把它淡忘;但我又不急于去碰它,因为我没有信心使它完好如初。原型一旦破坏,无疑会后悔。况且,我一直想,这些纯属于自己的东西,有写出来的必要么? 儿子今年五岁,而我们的同龄生活之差别,是那么的大。他离我不算远,只相差三十岁,但我的过去,也是作为他的“老家”的那个小院子,以及发生在那里的我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懂。我对父母的那种深刻的记忆和感情,他更是茫然无知。又快清明节了,父亲去世快七年了,我仍然不敢带儿子去扫墓,因为他不会明白我在父亲墓前的痛楚和表现,想到这,我便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悲哀之中。 小时候吃的东西,面条、菜粥、饺子、干菜包子、面疙瘩,今天仍然最喜欢吃,大概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之源。 在城市里许多年了,这里的精彩和复杂实际上远胜过去,但奇怪的是,我晚上所做的所有的梦,几乎仍然是少时在家乡的情景,那里的街道依旧,人物依旧。 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我日益懂得生活中时刻都有快乐,但我忘不掉过去的快乐,在老家小院子里生活时的那种快乐。
小院
我出生在河北省深泽县大直要乡南张庄村,一个不大的农家小院子。
小院子的大门在东北角,朝东,三米开外就是东邻家的高墙。大门是秫秸制作的,木条结构,栅栏式样,狗可以从下面破损的缝隙中自由出入。
进了大门,是一个有顶棚的小厅样子的过道,用以搁放烧火做饭用的干柴,那时也燃煤,只是要花钱买。小厅的西南面通向院子,旁边有一个小门,连着那个狭小的作为厨房的东屋。
小东屋灶台旁边右侧是碗架子,架子上面有一个盛炒菜油的黑罐子。上小学时放学回家,从墙壁上挂着的篮子里拿一个玉米饼子,用刀切成两片,从黑罐子里用小勺儿弄几滴油出来,滴在饼子上面,再撒些盐,两片对上,转圈一搓、抹匀,吃起来香得直流口水,吃完后香味带在身上。
小东屋的西墙上,开有一个不大的窗口,面向院子。饭菜做熟了,就从这个窗口端出去。天好,就在院子中央摆上桌子凳子吃饭,若下雨刮风,就搬到门厅或者西屋子里去。夏天雨季,有时连下几天雨,屋顶就容易漏水,在墙角沿着泥土做的墙壁弯弯曲曲地流出一道道浅沟来(书法中所谓“屋漏痕”者正是)。
七八岁时,我和哥都在小东屋学做饭。大人还没放工回来,我们就把水烧开,红薯洗干净,切成块下锅,待开锅后撒玉米糁下去,一开锅,就盖好锅盖,等父母回来,一锅玉米糁红薯粥就已熟了。此外能做的,还有红薯干儿粥、北瓜粥,与做红薯粥的步骤基本一样。等再大一些,我和哥学擀面条,哥有劲,和的面硬,面条也长。我只能擀软一些的面,面条不长,但父亲评价说,味道不同、各有优点。
小院子里的生活很简单,就像那时的吃食,一年四季,基本一样。最好吃的当然是饺子,平日则最喜欢晚上时母亲做的白菜炝锅面条。鱼之类的高级东西,是没有见过的。饭熟了,盛一大碗出门,邻居们蹲在胡同里边吃边闲聊,大家吃的基本一样,所以不至于有攀比心理。
北屋不高,是外面包砖的坯墙,里面盛着各种农具和杂物,取个钉子、铁丝什么的,就到里面的各箱子里找。听母亲说,最早时北屋子里面也住人,冬天霜雪在房梁上,奶奶脚凉,父亲就把奶奶双脚暖在怀里。我没有见过奶奶,据说是大家门里的女子,会说英语,在农村里少见的。在我刚会爬还不会站立时,就忽然一天自己从地上爬到了炕上,奶奶乐得直掉泪。
有了较高大的西屋之后,北屋就成了偏房,我记得里面也做过饭,锅台就在一进门的西墙边下,有一次哥哥回家,以为锅里是剩下的红豆米汤底子,用勺子舀了就喝,味道不对,才知道那是母亲准备炒菜用的黑油。
北屋前面有一棵桃树,春天,雪融化后不久的湿润的地上,灿烂的桃花开出来,粉红色的花瓣,鲜绿的新芽。还有一棵香椿,爬到屋顶上掰些香椿嫩牙,可以炒鸡蛋。
西屋是正屋,我就出生在那里。因为是西屋,早晨可以最早看见东方的亮光。西屋的台阶前,有四棵洋槐树,夏天开花,满院香味。
西屋房顶是我最早登高的地方,可以看到前后左右邻居家的院子里面。房顶最大用途是晒粮食,麦子、谷子、玉米、高粱或者红薯干、干粉之类。晴天时从屋子里把粮食往房顶上挪,装在桶里或者布袋里,用粗绳子往上吊,绳子磨着屋檐的砖,经年后是一个挨一个的深沟。站在屋檐边往上吊东西,是我想象中最可怕的事情,需要力气和胆量。
上小学时,晚上看书点油灯,是柴油,比煤油便宜。灯是用一般玻璃瓶子制作的,铁盖子中间打一个孔,灯芯用粗绳子或者绵纸做成。灯火苗小了不亮,挑大了则油烟腾腾地往上冒,离得近了,一会儿鼻头儿都是黑的。
在西屋,我和哥哥住南头的一间。炕挨着东墙上的窗户,西墙边放着装有粮食的水泥柜。父亲闲暇时,在炕上放上吃饭用的矮方桌写毛笔字,偶尔也画几笔,就贴在那墙上。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书写的王勃的诗《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句子,父亲给我讲解时,我很激动。受父亲的影响,我也开写毛笔字,家里没有什么“颜柳欧赵”之类的字帖,父亲也没有什么兴趣指导我,所以我那时只是糊涂乱抹一通,还在涂了黑漆的西屋门上写“万事如意”。
西屋的中间是堂屋,是厨房兼门厅。南北两侧都有锅灶,都可以做饭,冬天兼暖两边屋的炕。母亲点一盏灯,在装满麦子的水泥柜子上面放上案板,咯噔噔地擀面,我拉着风箱烧火。要往锅里下面条了,母亲就把灯拿到灶台边来,挂在墙上。一掀锅盖,热气满屋。
冬天,点一盏灯在西屋的最北头,也就是父母亲住的那一间,全家人说着话,等外间屋煤火上的饭熟。灯光暗淡淡的,炉子上的锅里先是吱吱地响,渐渐的声音大起来,最后咕嘟咕嘟地开锅了,周围仍感到十分地安静。我听着周围这安静的声音常常失神,它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其实又未必有所思,我这种感觉、表情和心态习惯,也许是从那时养成的。
晚上睡觉时最讨厌的东西是跳蚤,神奇之物,比谷粒还小,一跳极高极远,很难捏住,需要两个拇指指甲一挤才能干掉它。父亲用细绳沾了敌敌畏,放在墙边铺炕褥子底下的稻席间,可能因为它们喜欢其味道,早晨总能发现一些被毒死的跳蚤。冬天晚上冷,刚钻进被窝的刹那最难受,半夜起夜也需要下决心,除非憋得受不了,是不会钻出来的。早晨,窗户的塑料纸上冻出奇妙的花纹,如山、如云、如树。
院子的南侧是小南屋,很窄小,是南面邻居搬走后利用他家的北墙搭起来的。里面只能搁上一张木床,炎夏时最凉爽。在它不高的南墙上开有一个小窗子朝向外面,那是邻居搬走后留下的一块不大的相对安静的空地。稀落落长有杂草的空地上有一口窖,冬天搁放红薯和大白菜,有一次我下去取红薯时,母亲一失手,筐子掉了下来,砸破了我的头,疤痕今存。
院子的西北角,是压水机,吃水、浇树、浇黄瓜西红柿、灌猪圈,都从它取水。随着水源不断下降,村里各家的水管子越下越深,终于,农村也开始使用电机带动抽水泵,效率高,省人力,可惜我家没用上过。压水机换上新皮垫后,出水多,但费力,我压不动,就先跳上台子,然后整个身子吊在长木柄上,使劲一打提溜,身子沉下去,水便很快注满桶。近水处有一棵洋槐,起初是弯弯的,“树大自然直”,我看着它长高长粗长直。现在这几棵槐树都不在了,我怀念它们。
院子的东面是猪圈,与东北角的茅房连为一体。小时蹲在猪圈的矮砖墙上拉屎,抬头看天上的银河众星,又生怕自己掉进很深的猪圈,猪哼哼地就等在下面。茅房里常放一些碎坯块,一边蹲着上厕所,一边在砖沿上摩挲它,等结束,圆圆的不大的土块正好当手纸用。
院子的中间,有两棵榆树、两棵梧桐,父亲就利用它们中间那小得可怜的空余地,种些黄瓜、西红柿之类。我最喜欢吃黄瓜凉面和西红柿鸡蛋面,拌些蒜末,等不及嚼烂,就全吞咽了下去。
父母上工去后,就锁上那栅栏门,我和哥哥在这个小院子里玩耍,那是属于我们的天地。大多的时间,我们是爬在地上或躺在地上,看天上滚动的奇形怪状的白云和黑云,争着说它们像什么动物,还有,就是看地上的蚂蚁搬东西,用粉笔画圈猜它们怎么走。
“富贵于我如浮云”,这句话对于世上大部分的成年人来说,基本上是双重难能之事:一来是人都难以抵御对富贵的梦想与追逐;二来就是逐渐体会到富贵的实在遥远与难得。当我小时候滚爬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或者躺睡在西屋的大炕上通过窗户看天时,那高远的浮云与我是两相无碍的;那时,我还无从知道什么是富贵,也更不理解“富贵于我如浮云”内中所包含的分量和人生态度。
最舒服的感觉是爬在窗边看外面下大雨,大水泡像小草帽儿,有时雨水充满了整个不大的院子。一阵雷声渐远,有时出彩虹,院子里的水从大门下面的水道流到街上去了。于是光了脚,到街上,呼唤几个伙伴,玩一身水才回家。
我们村在冀中平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一次回老家,在离我们村大概只有六七公里的北面,竟然也有一个村叫“南张庄”,我当时吃惊而失落。离这么近,却不知晓,那么,在天底下,肯定同时发生着许多同样的事情,大家彼此无知;想来个人生命之渺小,不过沧海之一粟。记得少时与同学互相吹牛,说世界上中国最厉害,在中国河北省最厉害,在河北省深泽县最厉害,在深泽县大直要乡最有成绩,在大直要乡南张庄村最有名,在南张庄村我爹最有影响,那么在世界上我爹最厉害……不禁怅然。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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