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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章草之创作
http://www.cuizimo.com  2013年9月20日 16:51  文章来源:自默文化网  点击:7498次
第七章  章草之创作
 
“道心惟微,神理设教。”[1]“道心惟微,惟精惟一。”[2]
创作一幅章草书佳作,与其他书体作品一样,要包括章法、结字、笔法、墨法以及一些可感而不可具言的东西。这些方面,具体而微地发生着作用。
 
一、章法
1.书需有“眼”
一幅章草,其字与字之间大多是独立而不相连的,这对于初学者来说,在布局谋篇时就相对容易些。章草书不以上下行气为重,所以只要照顾好单个字,把它的字形写好便成功了一大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章草作品不需要“安排”,而实际上,在横向贯气的同时,一幅好的章草作品也在纵向上密切关联,并非彼此独立的一盘散沙。
观察一幅章草佳作,其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一行之内、行与行之间、正文与落款之间,即便有主次与轻重之分、大小与疏密之别,但通篇之气息,必须是圆融的、浑然的、和谐的,决不是没有气息呼应、没有旋律协调。
《李笠翁曲话》在论剧作时,指出的“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戒浮泛”以及“审虚实”、“贵浅显”、“忌填塞”诸法[3],用来体会章草书创作,也有益处。艺术性与矛盾性统一,戏剧性就是对立与协调的处理。每个字就是一个角色,字数虽不多,但剧情却可以很复杂,活灵活现。汤显祖论作曲曾拈出“意、趣、神、色”[4]四字,用以体会笔墨中的“戏剧情节”,颇有意味。
“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字中无笔,则如禅家句中无眼”[5]。戏有戏眼,禅有禅眼,诗有诗眼,句有句眼,画有画眼,书有书眼。有了“书眼”,则情生焉。倘非构图得当,笔墨得法,主次分明,就没有“书眼”,情何由出?
一幅章草作品之中,应该笔有主笔,字有主字,要懂得“谦让”。如此,才可以计白当黑、虚实相间、无笔画处亦有笔意在,有“境界”。学章法,先需要掌握摆布平稳的基本功,倘作不出能品,妙品、逸品、神品就根本谈不上。“置于死地而后生”,需要本事,否则置于死地必死无疑。
在篇幅内,因为有众多的“燕尾”存在,所以设置“书眼”很重要,成为章法技巧的难点之一。章法布置得体,通篇便提神、得势,奇气生焉;否则字字独立,彼此挂碍,通篇芜杂涣散。字与字间、笔画之间,要讲究一种和谐关系,气息相合,互相生发,要笔短意长,而不能笔多而意不足、你争我抢、笔势抵消。
 
2.书贵得“势”
“势”者,力执也,盛力权也[6]。中国艺术美学讲究“势”,正如西人讲究“运动感”[7],都是要求把握作品整体的瞬间运动感。
王羲之《笔势论》有云:“悬针垂露之踪,难为体制;扬波腾气之势,足可迷人”,“势形象体,变貌犹同,逐势瞻颜,高低有趣”,“临文用笔之法,复有数势,并悉不同”[8]。这个“势”,体现在单字造型上,更主要地体现于通篇章法上。
章法之“势”,如文章的文采。“为言不益,则美不足称;为文不渥,则事不足褒。”[9]增巧益美、褒扬夸张,是做文章之法,目的是吸引人。书法也一样,虚实、轻重、长短、大小、快慢,共同营造一个不同寻常的视觉效果。
“形势”二字,道出“形”与“势”的关联性。一笔有一笔之势,通篇更有通篇之势,一笔容易把握,通篇难以运营。势,是由形而生发出的神,是形之最动人处,是触目惊心之所在。“势”,拈出这一审美概念,足以道出中国书法造型观念与视觉规律。形势、气势、局势、声势与势态、势要、势力、势头,依之可参悟势之与形、气、局、声以及态、要、力之关系。书法有势,则有活力,传达出一种生命意识,足以感人耳目,启发人思。
形而生势,势不离形,“有形则有势”[10]。形与神的对立统一,在“势”上得以会面。“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11];势,即奇正相生之道,如同兵法,奥妙无穷。静中寓动,有奇有正、有刚有柔、有方有圆、有势有节、有安有危,作书,宛如在纸面上用兵,章法的当就能稳操胜券。
如果说书法与绘画相通,那么书法在造型和取势上应该更抽象、更难能。“势者,意中之神理也”[12],绘画作为艺术之所以能成立,就在于缩形、定形、定势之术,墨气弥漫。“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13],形与势,就这么在尺幅之内宛转屈伸、擒纵自如。画中“势”的产生,肯定不仅在于单纯的可见的实形上,而更在由有限的形引申着的虚形处、无画处,与气、张力、馀味、象外之象、弦外之音等审美概念特性一致。
“执正而驭奇”,为求势之辨证法。求“势”,要知道“奇正相生”之道理,其中有方有圆。“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14]。在熟悉定势之后,才可望“参差起复,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15]
方圆图式与势关系密切,善于利用“方”与“圆”的“转”与“安”,可以收到平中见奇之功。初睹似奇,再看反正,其势蕴藉,最是有力。如音乐,“圣人制乐器,其形多圆而无方。其义何居?曰:此即聚气涵气之说也。”[16]构图以方圆既济,使无声无息的笔墨符号,营造出有声有色的情境。大盈若冲,字符间有“气”周流,音乐感生焉;有短有长,能柔能刚,虽变化但齐一。音乐是在空间弥漫的艺术,挪以欣赏章草书法背后的意象空间,颇多启发。“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17],这是怎样的境界!
蔡邕《九势》云“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18],吞吐骋顿,稍纵即逝。书法因形立象、象外得意的观念,对于得形只是基础要求,得“气”才是目的;势得然后可以言“气”,继而言韵致、言情态、言心性[19]
如果说写好单个字靠功夫,那么能把整幅字摆布好,则是一种修养。
 
二、笔墨
1.用笔
章草,可以说兼有篆、楷、隶、行、草诸体用笔之长,所以,写章草,用笔更须有节奏感,轻重有序、快慢得宜,不能一味地“疾”,也不能一味地“涩”。过于“沉着”而不“痛快”,则僵滞、则死;过于“痛快”而不“沉着”,则粗野、则乱。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疾势涩笔,草情隶韵”,用以指章草之用笔,颇为准确。清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说“书家贵下笔老重,所以救轻靡病也。然一味苍辣,又是因药发病。要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20],妙哉。“老重”与“轻靡”之分别,微妙之间,过犹不及。不温不火,刚柔相济,或者老笔纷披,或者润笔掩映,惟识者能妙悟毫端理趣[21]
下笔有“老”有“嫩”,有天成有做作,这是用笔的微妙感受。
书法讲字形,间架结构、结体,与用笔是不可分离的;倘若没有用笔之工,则徒有结体之法。用笔之法的完备,使得每一笔有了造形的愿望和可欣赏的价值。
毛笔的笔锋,被运用得变幻莫测、出神入化[22],这几乎包括了人手臂和肘腕的每一个动作。笔法与笔画的形成相与表里,用笔之法既活变,则笔画之形随之摇曳多姿。
仅是一钩画,便有无数区分,须仔细体会之始能明白。包世臣以趯脚喻钩法,包括竖钩、弯钩、平钩、长钩、短钩、尖钩、钝钩、下向钩、上向钩、斜向钩、内向钩、曲抱钩、背抛钩、藏锋钩、耳钩等[23],颇具人体动态,细腻而形象。中国书法笔法与结构的“永字八法”与“九宫之学”等等独特学说,足见中国书画艺术在造形审美上的具体而微;至于讲笔法而以“血法”、“骨法”、“筋法”、“肉法”作喻,更已到了形而上的高度,非识者难窥其奥[24]
欲表现章草的“沉着”与“痛快”,除须知“疾”与“涩”的用笔处理,还须知刚柔并济。清王澍《论书賸语》有言:“劲如铁,软如绵,须知不是两语;圆中规,方中矩,须知不是两笔。使尽力气,至于沉劲入骨,笔乃能和,则不刚不柔,变化斯出。”刘熙载《书概》论草书,也特别拈出“笔力”二字,说:“草书尤重笔力,盖草势尚险,凡物险者易颠,非具有大力,奚以固之?”此言极真切,因为章草书更是“平”中见“奇”的。
“笔力”,也并非全赖笔锋之长短软硬。鞭虽软,挥之可断硬木,善使之故也。清笪重光《书筏》云:“欲知多力,观其使运中途;何谓丰筋,察其纽络一路”,真是知者之言。用笔有无工夫,看线条即可,行笔是否浮躁单薄,转折是否气短乏力,何能欺人? “心仪遒丽之旨,知点画细如丝发,皆须全身力到”;“至中一线细如丝发,墨光晶莹异常,纸背状如针画”[25]
晋卫夫人《笔阵图》述有“六种用笔”:“结构圆备如篆法,飘飏洒落如章草,凶险司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飞白,梗介特立如鹤头,郁拔纵横如古隶”,如果说章草集此“六种用笔”于一身,并不为过,也可以说,章草是通篆、隶、行、草的。
“飘飏洒落如章草”,这种笔势,需要耐心体味。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亦云:“作草书,亦复须篆势、八分、古隶相杂,亦不得急而令墨不入纸;若作急,意思浅薄,笔即直过”,则着重指出作草书行笔必须古雅敦厚。
汉蔡邕《九势》所谓“惟笔软则奇怪生焉”,这个“软”,是腕法笔法的灵活与多变之意,不是指软毫(如长锋羊毫)。今人多喜长锋,以为操之线条可以多变,实则手下无准而欲求偶然效果也,孰料长锋腰软,伏而难起,如驽马行沙滩,苦于驾驭。古人用笔斩截,既是硬毫之具,又有擒纵之力,意在笔先、胸有成竹,所以能“奇怪生焉”,
 古人论用笔之言甚多,读之须从适用角度揣摩,而后实践,反复体会,终会有得。不可一律尊为真言,抑或一律贬为虚句。不论如何,只要能操纵笔锋,心手双畅,想写怎样的线条就出怎样的线条,才能如愿,才是知用笔、会用笔。
 
2.用墨
 如果说用笔主观因素大,方圆、尖钝、缓急均无不可,那么,用墨则技术性较强,浓、淡、干、湿、涨、枯等效果,均是由笔与墨、纸等材料共同作用的结果。
用墨,无外乎浓与淡,其关键则在于用水。墨之各色,皆生于水,故会用水,则会用墨。
元人陈绎曾《翰林要诀》有云,“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笔尖受水,一点已枯矣,水墨皆藏于副毫之内,蹲之则水下,驻之则水聚,提之则水皆入纸矣。捺以匀之,抢以杀之、补之,衄以圆之”[26]——真乃实践所得,能书者之言。
 宋姜夔《续书谱》专有“用墨”一节,说:“凡作楷,墨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则燥润相杂,以润取妍,以燥取险。墨浓则笔滞,燥则笔枯,亦不可不知也。”[27]要体会这些话,不但需要首先对各种书体有个客观准确的认识,而且,对各种技法的把握,更需要在实践中逐渐体会和熟练。
 清人王澍《论书賸语》云:“东坡用墨如糊,云‘须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佳’。古人作书未有不用浓墨者。”浓墨虽然精神焕然,但是仍需有度,过浓则滞笔,则易“涩”而不能“疾”,总是一病。实际上,用浓墨,并不尽然;能淡中求厚重、求神采,亦更高明,正如《老子》所谓“大味若淡”。古迹越千载而犹墨光焕发,是古墨质佳,更是书家善于用墨。今人制墨工艺输于古人,书家功力又逊色,故虽浓至漆黑仍乏精神,值得研究。
 
3.笔墨一体
 “笔”和“墨”虽然是两个概念,但二位一体,不可分割:“笔”,通过“墨”来体现;“墨”,是“笔”在各种不同运动方式下的显像。
“永字八法”的侧、勒、努、趯、策、掠、啄、磔,以及提、按、蹲、驻、拖、顿、挫、折、抢,疾、回、涩、迟、逆、倒、转、涡、啄、越、度、戈、飞、背、打、拔、平、纵、过、捻、搓、送、导、抵、揭,中锋、侧锋、偏锋、裹锋、铺锋、藏锋、露锋,圆笔、方笔、尖笔、钝笔,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折钗股,等等运动留下的痕迹,都是使笔墨得以存在的物质基础。木版印刷、喷墨打印,不曾有“笔”,而“墨”不也是明摆着的么?所以言笔墨,便是将用笔与用墨两方面,合而为一。
清朱和羹《临池心解》云:“要知画法、字法本于笔、成于墨,笔实则墨沉,笔浮则墨漂。”[28]包世臣《艺舟双楫》亦云:“画法字法,本于笔,成于墨,则墨法尤书艺一大关键已。笔实则墨沉,笔浮则墨漂”,“墨到处皆有笔,笔墨相称”、“笔力足以摄墨”,“尝见有得笔法而不得墨法者矣,未有得墨法而不由于用笔者也”[29]。信为药石之语,不可不察!
用笔与用墨,相辅相成。“本于笔,成于墨”,笔墨相称,笔墨一体。
笔墨效果除了在于书写者的操纵能力,还与所使用的材料有直接关系。如笔,长锋软毫储墨虽多,但软而不著力,难得厚重;而短锋硬毫,用笔虽能斩截,但储墨不多,不常蘸墨就会枯燥,常蘸墨又损于笔意。再如纸,上等宣纸能留墨,但涩笔;次等宣纸虽能尽显笔意,但因不吃墨而难显墨趣。赵孟頫《笔道通会》云:“书贵纸笔调和;若纸笔不称,虽能书亦不能善也。譬之快马行泥滓中,其能善乎?”此喻甚妙。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笔墨之交亦有道,笔之着墨三分,不得深浸,至毫弱无力也。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然与其淡也宁浓,有力运之,不能滞也”,即说出了他自己用笔用墨的心得。“宁浓”、“有力运之”,实践中尚须把握,否则臃处如猪,燥处如柴。欲求笔画骨肉停匀、变化多端而丰神焕然独具,须了解和把握各种材料的特性。应用之妙,在于遂缘应物,因材制宜。
笔与墨的共同作用、和谐美满,在微妙变幻之间。孙过庭《书谱》所云,“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而常迟,遣而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悉心揣摩,妙趣无穷。米芾《海岳名言》所谓,“字要骨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这些要诀,都是论笔墨的实在话,只有入得门径,才更能品味其妙。
横扫胡刷则形同枯柴,或者用笔犹疑而肥如“墨猪”,都是不善笔墨的表现。清人王澍《竹云题跋》云:“筋、骨、血、肉、精、神、气、脉,八者全具,而后可以为人,书亦如是。”周星莲《临池管见》亦云:“字有筋骨、血脉、皮肉、神韵、脂泽、气息,数者缺一不可。”[30]人有死活,笔墨亦有死活;以活人喻书、比笔墨,是技进乎道了。笔墨协调多变,虽无张扬之气,实通体条畅、健康优雅;笔墨单薄失调,心浮气躁,虽貌似咄咄逼人,但无血肉,犹死物也。
中国书法,讲究笔墨,传统书论中言笔墨者难以尽数,实践中悉心揣摩,不亦快哉。把握章法已是不易,关于笔墨之难,黄宾虹说:“在笔墨而不在章法;章法可以临摹,笔墨不能强勉。”[31] 这已不是把笔墨仅仅作为艺术技巧问题,而是作为一种人生修为。
 
三、结字
1.论“楷法用笔”
谈结字,怎的又讲“用笔”?不错,因为章草的“楷法用笔”,非同寻常,它是章草(以及草书)用笔的秘奥所在,直接关系到草法、结字乃至风格。
“楷法用笔”,简单地理解就是:章草写法近乎楷书(或行楷),需要比画分明、有理有数。
碰巧,有些字的章草写法,就近似楷书,如皇象《急就章》中,字例甚多。宋黄伯思《东观馀论》有言:“后代草字,有唐以前所无者。如‘於’字、‘必’字之类,魏晋六朝人草此字,只如行书”,故前辈云“‘於’字‘必’字无草书,是也”。实际上,不光“於”字和“必”字,很多字的章草写法,基本上就是隶书或行草,这也许出于易于辨识的考虑。
书法讲结体,就是讲字的结构、造形。若欧阳询《三十六法》[32],举出排叠、避就、顶戴、穿插、向背、相让、补空、覆盖、贴零、粘合、捷速、意连、垂曳、借换、增减、应副、撑拄、朝揖、救应、包裹、附丽、回抱、管领、应接等法则,目的都是使造型合理而美观。
于右任《标准草书》有“杂例”部分,指出有些字是“不必作草”的:“凡过于简单之字,不必作草;凡过于冷僻之字,可不作草”[33]
对于章草,较复杂地来理解“楷法用笔”,就是说:章草虽是草书,但其草字笔画数目是一定的。如“变’,字,章草作“   ”,计5画,用笔亦随之起迄5次;“与”字,章草作“   ”,计3画,用笔亦随之起迄3次。章草结字如此规矩,所以说它“楷”。“楷”,规范也。
要想写好章草,就要记住它的笔画——结字特征和笔画关系。同样一个字,在不同的位置连或断,即,用不同数目的笔画书写,字形(结体)不但有别、美与不美也自分晓,稍不注意会出现错误,混淆成其他字。
深层次地理解“楷法用笔”,就是要求写章草一笔不苟,起笔、行笔、收笔,像写楷书一样,交代清楚;所以,写草以前,习正书(篆书、隶书和楷书)也都是很必要的。
笔画引带(连笔、连写),是写草书的一大问题,要心中有数,当断则断、当连则连。宋姜夔《续书谱》云“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张旭、怀素规矩最号野逸,而不失此法”。清朱履贞《书学捷要》云:“草书之法,笔要方,势要圆。夫草书简而益,简全在转折分明,方圆得势,令人一见便知。最忌扛担阔脚,体势疏懈;尤忌连绵游丝,点画不分。”[34]“笔要方,势要圆”、“简全在转折分明,方圆得势”,此言需悉心揣摩始得。
“引带”、“游丝”,在今和狂草书中司空见惯,但是虽然章草字间少用,但字内却不少见,所以尤其小心,注意这些“引带”和“游丝”是否代表笔画。当然,不能死板拘泥而不敢“引带”,以致使草书过于严重如楷书而失去其固有的飘扬之趣。
章草与楷书自是有差别:楷书中锋、藏锋,用笔节奏统一;章草大可不必,用笔多变,节奏变幻。明娄坚《学古绪言》云“草书不难于放纵,而难于简淡”,清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云“草书不难于狂逸,难于狂逸中不违笔意也”,均是从气息与法度的角度,说出了草书在追求逸韵的同时,保持“楷法用笔”之可贵。
晋卫恒《四体书势》述张芝语“匆匆不暇草书”,后人沿用此说,但也不时有人产生疑惑。如清赵翼《陔馀丛考》有云:“《晋书·卫恒传》云‘匆匆不暇草书’,草书乃最速者,反云不暇?东坡尝求其说而不得。”的确,比话似乎矛盾,但如果辩证地想,也不费解:着急了当然要草书,只是不一定能写好罢了。草书,因为笔画省变之极,所以更需规范,也因此最能显示书法功底。情急作草,容易有笔墨所不到处,出现败笔,露出马脚,正是常言“忙中出差错”是也。宋陈师道《答无咎画苑》有诗云“卒行无好步,事忙不草书。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黄庭坚《代书》有云“遣奴迫王事,不暇学惊蛇”;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五十记有谚云“信速不及草书,家贫难为素食”——这些话,都不难解。试想,慌乱奔跑之人,哪里还顾得上风度呢?
“慢工出巧活”,写草书虽不能下笔犹豫,但也不能一味地“急”。平日静心无事,偶然信手一挥,便出妙笔;假如反复书写而强求妙趣,则不能得。可见,笔急心不急,虽然貌似“匆匆”,但却不能破坏草书的惬意心态、“楷法用笔”。假如没有平日的硬工夫,靠笔墨偶然成功,几率太小。张旭能在情急之下写出《肚痛帖》,他的日常工夫又有几人能及?
 
2.“燕尾”之造型
“燕尾”,是章草最显眼的特征,但并非所有的章草都必须长“燕尾”。章草的隶意,由于各自字形等原因,书写时未必都是依靠“燕尾”来体现,也可以用横画、转折、捺笔或点等来处理。
习章草,精熟草法当然重要,但于笔画结字之外,研究“燕尾”之造型,亦很关键。要“画龙点睛”,不能“画蛇添足”。
章草的“燕尾”,与隶书的“燕尾”异曲同工,但不尽相同。章草的“燕尾”,比隶书要“痛快”一些,其形态也更加多姿多变一些:或险劲飞动,或温雅敦厚;或戛然而止,或馀音尚存;或轻描淡写,或尽情夸张;或含而不露,或鼓努尽态。章草书能飘扬洒落、峭若危峰、风神凛凛、沉着痛快,其“燕尾”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唐张怀瓘《玉堂禁经·论笔法》之“乙脚异势”举“乙”字收笔波磔为例,说:“蹲锋紧略,徐掷之。不欲速,速则失势;不欲迟,迟则缓怯”。的确,如何处理“燕尾”的形态很要劲,在于将出未出之际,疾与涩之间、轻与重之间、收与放之间、“沉着”与“痛快”之间。有些笔法,其技巧是微妙的,变化是细致的,需仔细体会揣摩。如论及“策变异势”时,张怀瓘说:“此名章草、草书之势。法以险劲飞动;钟、张、二王章草、草书,常用此法也。”[35]
 一篇章草,“燕尾”纷飞,其形状长短、取势方向、出笔速度等等,最忌单调。试观察一幅章草作品,除了章法(行间距、字间距、字形大小等)、结体(造型的巧或拙、草法的精或粗)以及用笔用墨(单调或丰富)等方面之外,看其“燕尾”的造型与取势,对通篇气韵有何影响?有何得失?《东坡题跋》卷四“题晋人帖”有“群鹤耸翅,欲飞而未起也”之句,想那将飞未起的群鹤的翅膀,千姿百态,各各不同,是何等生动!这样以喻一篇章草中的众多“燕尾”,不亦妙哉?
我们可以搜罗一些传世法帖中典型的“燕尾”,单独揣摩,以资实用借鉴[36]
 
3.字之“态”
李笠翁《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一节,论尤物美色特推“态”与“态度”,以为最可贵、最难得、最诱人,曰:“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37]沈复《浮生六记》里陈芸品评新妇时有谓:“美则美矣,韵犹未也”[38],可见其眼光之独到与品味之高。“态”与“韵”,移观书法,亦甚妥帖。
一如“意”之难言,“韵”与“态”亦只可意会;古人对人之“韵”与“态”的体会,细致妥帖,继而挪以论文论艺,可谓高明。
历代书法佳作,用笔之外,字形无不“态”“韵”十足。清人冯班《钝吟书要》所云“作字惟用笔与结字,用笔在使尽笔势,然须收纵有方;结字在得其真态,然须映带匀美”;“用意险而稳,奇而不怪,意生法中,此心法要悟”[39],正是此谓。“舞鹤游天”、“玉树临风”、“飘风忽举”之喻,皆是。字的情态,是从笔画形式、结体字形以及字与字之间的气息着生发出来的。欹侧、错落、掩映、参差、呼应、揖让、穿插等等,皆是具体条件。
“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情,以使转为形质”,孙过庭此论可谓细腻;而“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若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40]的细致形容,则把书法点画形势与情态之美,联系得无以复加。这不但指出字有性情,而且指出性情具体产生是与点画使转有密切关系的,并且在不同的书体中有所差异。
书中有“眼”,正如人之眸子,豁然明朗,自是有姿有势、有情有态。察人之眼,“人焉廋哉?”[41] 所以,如何处理“书眼”,的确值得推敲,那既是笔墨技巧的,更是胸襟修养的。不能徒有外表、虚张声势,要有实际而丰富的内涵,经得住反复品味,才是上乘佳作。
书法,若无美“态”,就不成其为艺术。当然,书法之“态”与“韵”,其表现形式和风格可以更隐含些、多面些、复杂些。
书法之美态之所由出,在于章法、笔法、墨法,更在于结字、气势、体段。刻拓本不易体会用笔与用墨,但仍然可以通过结字明白。传统结字(即间架结构)之法,所谓奇正、疏密、宾主、参差、虚实、变化、裹束、排叠、避就、穿插、向背、偏侧、揖让、垂曳、覆盖、承载、应副等等,无一不是为了结字之求美态。
汉崔瑗《草势》云:“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拟左扬右,兀若竦崎”,“几微要妙,临时从宜”。元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云:“书法以结字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明赵宧光《寒山帚谈》云:“能结构不能用笔,犹得成体;若但知用笔,不知结构,全不成形矣。俗人取笔不取结构,盲相师也。”清沈曾植《海日楼札丛》讥诮“算子”云:“其实名家之书,又岂出横平竖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汉碑,亦孰有不平直者?虽六朝碑,虽诸家行草帖,何一不横是横,竖是竖耶?”这些关于结字的理论,值得深究。
元代僧人释溥光《雪庵字要》,有书法《八美歌》,曰:“字中八美非常美,知此工夫如骨髓。藏头收尾隐三峰,偷肉减节巧一体。浮筋露骨苍古容,壮体收肢匀称理。皆妙诀,即真传,得此真传妙无比。” “偷肉减节巧一体”和“壮体收肢匀称理”之句,是结字的微妙之处,直接关系到个别字态与整体气韵,不可不察。联系卫夫人铄《笔阵图》所谓“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胜,无力无筋者病”,可悟艺道与人生的微妙关联。
关于字态,于右任《略论书理》[42]亦尝论及,其中有“忌平行”条,并举了“殊”、“疏”、“称”、“悬”诸字例:
“殊”字,写作    ,作   型,而不作   行。
“疏”字,写作    ,作   型,而不作   行。
“称”字,写作    ,作   型,而不作   行。
“悬”字,写作    ,作   型,而不作   行。
王世镗亦曾有诗论结字之美态与规律:“从来书画本相通,首在精神次在工。悟得梅兰肘下趣,自然指上有春风”;“平行交点准几何,三角分明结构科;八线用来胜八法,两言领会一生多”。启功亦曾提出结字求美的“黄金分割律”,并说“没有真正的‘横平竖直”。
的确,传统的法帖中,结字竟然基本都不是横平竖直的,都“不规矩”。王羲之《笔势论》中所说的“分均点画”、“方圆周整”,“分间布白,远近宜均,上下得所,自然平稳”,作为结字法则,并没有错,但那只是基础,在能“平”之后,还必须求“奇”。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43]孙过庭《书谱》里的这句话,很有哲学思辩性,既是讲艺术,更是谈人生。水到渠成,为学书正道,行不由径,终是遗憾。结字求“奇”,并非纯靠刻意安排所能得。真正之“奇”,是应运而生的。所以,既不可片面理解传统而囿于笔墨规矩,也不可刻意追求结字奇崛而夸张造作,失去自然。
书写时的偶然性,与机械零件的安装或者平面几何的点线组合毕竟大异其趣。“态”之可贵者,非搔首弄姿、忸怩做作。一字如此,一行乃至一篇,亦同此理。观皇象、索靖、羲之、献之、陆机诸家书迹,所以能百看不厌者,就是他们均有非凡的造型意识和才能,有主观能动性。常人不能如此,或因没有工夫,或因缺少意识,或两者俱亏,下笔茫茫然,焉能出奇?
作书之法,并非神秘不可窥,然则常人何以不能脱俗,知易而行难故也。
 
四、工夫与面目
1.关于工夫
1.1.选帖
古人学书,寻一帖亦难。沈曾植《寐叟题跋》有云:“《急就章》自‘松江本’外,世间遂无第二刻本。松江石在,而拓本亦至艰得。余求之有年,仅得江宁陈氏独抱庐重刻书册本耳。集帖自《玉烟》外,亦无摹《急就》者。思元明书家,盛习章草,取资以为模范者,未必别无传刻也。况《玉烟》搜罗旧刻以成,固明见香光叙文中,无庸疑也。”[44]以沈曾植的地位,寻一法帖尚如此难,何况常人?
贫人学书,家无古迹,然而真迹只消数行即可悟得用笔,至于间架结构,只石刻亦可。今人已无此等难处,历代碑帖出版物不计其数;但是,选帖仍是问题,不可随便。
选帖,宜选传世法帖,愈经典、愈标准、愈清晰则愈佳,切不可取今人临摹本,因之笔画误差、远离本象。“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之说,用之选帖,尤为正确。
选帖,首先应该选自己喜欢的书体。性之所近,最易长进。清傅山《作字示儿孙跋》有云,“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董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利,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孤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并提出其有名的“四宁四毋”,以为如此“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傅山只有一个,他的才学天性几人能及?今人只见其背离传统的狂的一面,而不知其所以然;若为之误,非傅山之过也。傅山说“人奇字自古”,那么,怎样才算得上“人奇”?没有一等的天性与学养,算不上“奇”,只能是“怪”。临帖选帖,如寻医问药,切忌随便服用他人“药方”。
字要出奇,选帖就要“出奇不意”。齐白石独辟蹊径,取法《三公山》与《天发神谶》,书法与篆刻遂成自家面目。选帖,要有所目的、有所规划,以自己将来欲铸之风格为主线、为经,然后采集众帖风格作纬;即便于常见之碑帖,也要从中见他人所未见,在他人不留意处开发出适于自己的营养来。
选帖以墨本(真迹或印刷品)为上,拓本(刻本和碑拓)次之:墨本,能体现笔墨的来龙去脉,丝丝入扣;拓本,只能得字形之轮廓,不能显示用笔和用墨的细节与技巧。汉晋章草名家法帖,除陆机《平复帖》外几无墨本,若拓本则有张芝、皇象、索靖、王羲之等诸家,足可参照。今人福厚,居延与敦煌汉简、楼兰晋人残纸先后出土,大量真迹可供观瞻临习,其古质渊雅,旷代难得。至于元明诸家如赵孟顺、宋克、邓文原等临《急就章》墨迹,亦可参考师法。
 1.2.临帖务“像”
  临帖的目的,除了学习字形结构,就是熟悉笔性,以期做到笔遂心意。
临帖,既然花了精力,就要尽可能地临“像”,传其本来面貌与神态。至于所谓“意临”之“意”,留待创作时再抒发不迟。清人姚孟起《字学臆参》有云:“初学临书,先求形似;间架未善,遑言笔妙”,说的正是。
有人也许要反问:“写那么像又有什么用?”其实,别担心,就算是你努力想写像,你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或多或少硬加进自己的东西,习惯使然,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相反,应该疑惑和探究的是,如何才能把帖临“像”;即使是双勾填墨,也会“谨毛而失貌”,徒有其形而不能传其神。实际上,用心求“像”,不但可以明晰原帖字形结构的细微之处,还能高效率地掌握用笔之技巧:想写怎样的线条,就写怎样的线条,手下之竹乃胸中之竹,心手双畅。
章草因为草法严谨,所以习章草就尤其需要多临帖、读帖。“意临”有其积极意义,是它可以方便省时,作为你在创作时风格转换的一段桥梁。假如没有时间动笔墨,可以读帖、“书空”,所谓“心摹手追”,作到心中有字,能闭目而字现眼前。倘不明此,“意临”就是迷魂药,成为你根本舍不得也下不了真工夫的借口。走马观花、蜻蜓点水、模棱两可、囫囵吞枣,终无多得。
临帖务“像”,有了下笔形准的把握,才能进一步追求游刃有余、技进乎道的境界。入时留意,出时才能随意。写出高水准的书法,虽然说不是靠“傻功夫”,但是,不临帖,临不像,就不能娴熟笔性。经验具备,下笔如有神助。
1.3.融会贯通
章草书体,古雅独特,它上承古草,下启今草,其中甚有学问。若不想作字匠、书奴或一般书家,要写出品味、风格,要高古脱俗,光知写字还不行。专业书家,自古少见。书法,不是一个简单的艺术行为,它更是一种文化行为。一流书家,绝对不是字匠、书奴,他必须有丰富的相关知识和修养。
诗书画印、金石考古、文史哲、儒释道等,任何一门的渊博,都是最好不过的书法基础。书法艺术,不讲究“形式”当然不行,但是,书法艺术又绝非一门单纯的形式(视觉)艺术。虽然说书法的抒情作用有限,有所区别于绘画、诗词、音乐、舞蹈、建筑等其他艺术门类,但线条里确实可以涵融作者多方面的素质与修为。
临习章草,光盯住章草一门是不够的,更不可拘泥于一家一帖。章草,法通诸体,所以,广涉篆、隶、楷、行、今草,求营养储备至为必要。然后,博观而约取,临帖时步步为营,以一种碑帖为主,临“像”之后,再临其他;切不可好高骛远、食而不化,“贪多嚼不烂”是临帖之大忌。
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观察一物,要想立体、全貌,就要多换视角,观察它的不同侧面,不能只站在一个角度,否则,得到的物象只是平面的、单薄的,不是立体的、丰满的物体本身。作诗与画画讲究“功夫在诗外”、“搜尽奇峰打草稿”,即是说明掌握相关知识和经验的重要性。写字,更需妙悟,“奔雷坠石”、“夏云奇峰”、“担夫争道”、“听江声”、“见蛇斗”等等,都是善于从任何自然现象和现实生活中寻找灵感。
中国太极拳法,奥妙无穷。如《王宗岳太极拳论》:“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虽变化万端,而理唯一贯。由着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所及神明,然非用力之久,不能豁然贯通焉。虚领顶劲,气沉丹田,不偏不倚,忽隐忽现。左重则右虚,右生则左杳。仰之则弥离,偏之则弥深。进之则愈长,退之则愈促”,“察四两拔千斤之句,显非力胜;观耄耋能御众之形,快何能为?立如平准,活似车轮。偏沉则随,双重则滞。每见数年纯功不能运化者,率皆自为人制,则双重之病未悟耳。欲避此病,须知阴阳。黏即是走,走即是黏;阴不离阳,阳不离阴。阴阳相济,方为懂劲,懂劲后愈练愈精,默识揣摩,渐至从心所欲”,个中三昧,不就是书法的用笔么?再看太极拳的“释名”:“太极拳,一名长拳,又名十三势。长拳者,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也;十三势者,分捧、搌、挤、按、採、挒、肘、靠、进、退、顾、盼、定也。捧、搌、挤、按,即坎、离、震、兑四方正也,採、挒、肘、靠,即乾、坤、艮、巽四斜角也,此八卦也。进步、退步、左顾、右盼、中定,即金、木、水、火、土也,此五行也。合而言之曰十三势。是技也,一着一势,均不外乎阴阳,故名‘太极拳’。”又有《十三势行功歌》曰:“十三总势莫轻视,命意源头在腰隙。变转虚实须留神,气遍身躯不少滞。静中触动动犹静,因故变化示神奇。势势存心揆用意,得来不觉费功夫。刻刻留意在腰间, 腹内松净气腾然。尾闾中正神贯顶,薄身轻利顶头悬。仔细留心向推求,屈伸开合听自由。入门引路须口授,功夫无息法自修。若言体用何为准,意气君来骨肉臣。详推用意终何在?益寿延年不老春!歌兮歌兮百四十,字字真切义无遗。若不向此推求去,枉费功夫贻叹惜。”[45]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东北“二人转舞蹈”,看来容易做来难,有“艺诀”十字,曰“拔、蹬、甩、顺、晃、颤、抖、反、心、傲”,觉得它对书法的结字、笔法、字势、情态等方面亦有参悟价值。此十字怎讲?是:“斜身站,两道弯,收腹提气使拔劲;先屈膝,后伸直,勾脚迈步使蹬劲;兰花拳,在胸前,腕子向外使甩劲;头到脚,一根棍,甩腕蹬步使顺劲;大前扭,小前扭,直臂压腕使晃劲;大展翅,前后摆,似动非动使抖劲;脚下停,丁字步,原地打点使颤劲;向左迈,向右拐,声东击西使反劲;从脚尖,到手尖,由里往外使心劲;半睁眼,向旁看,微微一笑使傲劲。”
舞蹈身法与武术拳法,不亦书法画法耶?用意用法、用劲用力,中国之武术、医术、唱腔,与书画之艺每每如出一辙,异曲同工。
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只有处处用心,时时在意,书法始能大进。
 
2.说规矩
没有规矩、自由度过大,没有书写难度的书法,不是高明的书法,也不是真正意义的书法。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然而传统中的规矩,也并不容易认识。宋黄伯思《东观馀论·论张长史书》有云:“观旭书尚其怪而不知入规矩,读《庄子》知其放旷而不知其入律,皆非之子之钟期也”。意思是说,欣赏张旭的草书,光看到它的龙飞凤舞是不行的,还应该看到它的理性与规矩的一面;遗憾的是,一般人往往只能看到前者的热闹而看不出后者的门道。明谢肇湖《五杂俎》说,“作草书难于作真书,作颠、素草书又难于作二王草书,愈无蹊径可着手处也。”清刘熙载《艺概·书概》云,“张长史书,微有点画处,意态自足。当知微有点画处,皆是笔心实实到了。”这些都是内行话。
章草书跟应有严谨的法度,它以楷法入草、笔画有源。刘熙载《书概》云“章草用笔结字,取乎有制。孙过庭言‘章务检而便’,盖非检不足以敬事也”。“检”非“简”,章草草法既“简”且“检”。于书法艺术,孔夫子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是很难臻至的;正因其难,所以一般人不识其难。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有云:“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其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这话谈的虽是诗,衡之书法,其理亦通。学诗,先须知道平仄对仗;学书法,也得先知道九宫格、米字格、田字格为何物。最简单的规矩都不曾入,焉能出新?任何高超的艺术,都必须首先经过一个循规蹈矩的磨练阶段。经得起反复琢摩、品读,让人觉得高明,于是开始有了“艺术意欲”[46]。“意欲”,即嗜好、乐趣,是天才的所在。
传世章草书法作品中,不乏经典之作,如汉简、汉碑、晋人墨迹、二王行草等,即便识得其高古渊雅,也不可能一学就来。规矩,常是不容易掌握的东西。这并不是在宣扬学书法只能循规蹈矩、泥古不化,而是认为“创新”一词,本身就包含“继承”的成分;因果,是一条关系链;没有“继承”之因,何来“创新”之果?“惟先矩度森严,而后超神尽变,有法之极归于无法”,《芥子园画谱》里这句话很正确。先有人,才有出。尚未入规矩,就迫不急待地想“出新意”、立“自家面目”,这样的“新面目”,或许什么都不是。
章草书的规矩比其他书体更多一些,所以更需下工夫。在没有下工夫之前,千万不可学阮籍“礼岂为我辈设哉”(《晋书·阮籍传》)的狂劲。阮籍之狂,是有时代背景的,也是有其根据的。他能狂放,也能自律,此言的言下之意或是:我辈岂不知礼哉?尚待尔等作庸庸语!
“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47]熟练法则,是技进乎道的必经之路、必要条件,是渐入佳境的门槛。没有规矩的自由,不是真自由,是胡来。不专业化、不熟练化,讨厌画家之画、书家之书、诗人之诗,简直是痴人说梦。不熟练而鼓吹天真烂漫,是矫情、虚伪;不熟练而讲生拙,是装傻充愣。找借口是人的自然现象。真正意义的生涩,是排除了甜俗,接近了自然,时有新鲜之感,此时的生涩是用熟练的技法,“来隐藏人所共知的东西”[48],目的是脱俗。
 
3.“熟”非“俗”
“熟即俗也”,这一说法害人不浅。
熟未必俗,生未必好。熟能生巧,熟而后工,熟然后方可期自然而然、技进乎道。清姚孟起《字学臆参》云“熟能生巧,凡事皆然。书未熟而专事离奇,魔道也。弄巧成拙,不如守拙”,这话说得多中肯!“守拙”,不是要一直“生”下去,而是要老老实实先下些笨工夫,先打下基础。一些书法作品看似龙飞凤舞、笔墨纵横,然而细加观察和分析其结字草法、点画使转,却经不起推敲,其原因除了笔墨功力的欠缺之外,就是心中没底儿、笔下失准儿,于是难免在“举手投足”之际破绽百出、捉襟见肘。造型稚嫩、笔画犹豫、使转慌率、位置失当、用墨邋遢、气息紊乱,皆手下不熟之故也。
章草,虽是草书,亦不乏抒情性,但其冷静的成分仍很大。相对于大小草而言,其草法更有法度、更有规矩,所以熟练记忆其草法、笔顺,尤为重要。唐孙过庭《书谱》云:“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毫,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豫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尝有好事,就吴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窥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熟”,是书法得以精能的基本功。宋欧阳修《试笔·作字要熟》云:“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馀”。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作字须求熟中生”。习章草,在草法熟谙的前提下,才能进一步讲究韵味,使认识水平得以上升。熟能生巧,求巧绝无止境;人称“求拙”,事实上本无真正之“拙”,即便大拙中亦有巧焉。求“熟”,不证明自己无能,相反,“熟”不是谁都轻而易举所可达到的。还没有达到“真熟”,最好不要好高骛远地想“生”,生硬之“生”,就是“假生”。有人或问,儿童书法、民间匠人书法,生拙率意,不“熟”,不也很有趣味吗?应该知道,这种不“熟”是天生的,是无意识的、不做作的;而已经写过一段书法的人,就有了习性,“半生不熟”,反而令人生厌。儿童故作大人腔,或者大人故作儿童腔,都不可爱。
“技进乎道”,“技”离“道”不近,不是谁都能“进”的,况且,如果不下工夫,连“技”也得不到,遑论得“道”。作书法,只要下笔熟练,“神品”不敢说,“能品”问题不大。“技”的衡量标准,是熟练程度。熟练程度不光中国艺术讲究,西方艺术也特重视。“绘画应该看上去很轻松,虽然它是通过艰苦劳动而获得的”;“完美的作品应是一挥而就”[49]。熟练了,创作速度就快了,看起来也轻松了,也在其中可以感受到创作的快乐了。知其妙,才可以享受其妙,游刃有余的超妙之感,是一种高峰体验。“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50]。熟练,才准确;准确,才有力。用笔如用刀,在于“确切”,顾名思义,确而切之,没有多馀的无用的废笔废墨,倘不确切,枉自用力。技法不熟、笔墨不精,想表现心中的情绪根本无从谈起。
“作字要熟,则神气完实而有馀韵,于静中自是一乐事”[51]。痛快而不吃力的实现,是最大的成功。熟练了,驾轻就熟、举重若轻,用力虽少而见效最大。熟练至极时,如形影之随,如声响之应,乘奔腾迅,绝无间隙。“难易虽殊,并资博练”[52],熟练程度制约着的艺术创作的快慢,反映出的问题更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都需要“博练”;否则,没有这样一个熟练的条件准备,“学浅”“才疏”,必“空迟”“徒速”。
“俗”的一大原由,就是表现能力的有限。只有技巧熟练了,会艺高人胆大,才不会有所顾忌,也更可以得心应手,在心血来潮之际,把预备好的感情按照既定的方式流淌出来。没有技巧,总是缺陷。生拙之真者,乃是得之熟练之后,最有味道。“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53]。傅山“宁拙毋巧”之说,浅尝辄止者偏执之以为至理,最误导人。临池入手便不欲巧而欲拙、不求美而求丑,则去道日远、致远必泥。大凡人之为艺为道,或扬其长,或避其短,得一而可;倘具熟练之技法,则既能露其美、又能遮其丑,不亦善哉?
什么程度才算是“熟”呢?其实,“熟”的涵义并不那么简单。理解“熟”这一概念,可以印证“损”这一为道的过程;直言之,熟练的过程,是“为道日损”的惟一路径。“熟”有精深与粗浅之层次别:粗浅之熟会因熟而轻飘,甚至油滑而入俗;精深之熟是真正意义的可以经由之而进道的“熟”,是勇猛精进的、日有进境的、不断有“新的经验”[54]的熟。《大学》记《汤盘铭》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打破过去记录的过程。“熟”,对于有学识有才情有创造力的真正的大师,大概是永远不会实现的境界,一旦实现了,也就意味着不再前进了。卖油翁所谓“我亦无他,惟手熟尔”[55],是就目前水平而论;假如他再回去继续努力,增加难度,把油勺与葫芦的距离再加大,再练习、再熟练,不日当来云:“惟手更熟尔”。
“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56]先精微而后可以狂放,至熟练而后可以传神。推许“熟”,并不是怂恿“字匠”,前提条件是提笔并非率尔操觚之徒。
 
4.“功”与“性”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接着说,“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严羽的话很辩证:能写好诗,不见得靠多读书、多究法;但是,要想写得无可挑剔、无以复加,不下工夫也休想。严羽论诗之言,衡之于书法,亦信然。
书法,不是光靠“练”就能写好的,所需条件甚多;因为,书法除了是一门视觉艺术之外,毕竟还是一种文化行为。艺术,需要天分(“性”);文化,需要具体修养来承载。用“功”,可以修“性”;但“性”之高低,不是单凭“功”能决定的。理论,可以指导实践,但理论并不与实践同步。单靠理论而没有实践,难以济事;优秀的理论家,未必能搞出优秀的艺术。
近代杨守敬《学书迩言》开篇即言:“梁山舟《答张芑堂书》,谓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练又次之。’此定论也。尝见博通金石,终日临池,而笔迹钝稚,则天分限之也;又尝见下笔敏捷,而墨守一家,终少变化,则少见之蔽也;又尝见临摹古人,动合规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则学力之疏也。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古之大家,莫不备此,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轶等伦者也。”[57]杨守敬举“天分”为第一要,并非唯心主义;至于倡言“多见”与“多练”之二要,则更是唯物辩证法,是站在高层次的人文角度来审视书法这一物的。
书法,绝非“字写的漂亮”(虽然说漂亮也难达),所以“品高”与“学富”是必备的条件。“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58],人不贵,书虽可看也不贵。知者之言,难与常人道。
如何才算有功(工)夫?其外在表现是什么?明祝允明《论书帖》有曰:“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59]这话说明天分(性)与功夫的重要性,并指出学习书法时两者的不可缺一。一条腿走不了路,两条腿不均衡也走不舒服。《论语·雍也》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类乎“功”,“文”类乎“性”。《隋书·文学传序》云“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文”“质”之说虽是用以论文,但对于体会书法亦甚妥贴。孙过庭《书谱》所谓“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即此之谓。“文”与“质”的关系,正可为“性”与“功”的关联作一注脚。
性藉功而发,功赖性而用。功与性,并非轻易可得合一。明赵宧光《寒山帚谈》云:“名家书有下笔便佳者,有用意辄好、不用意即不佳者,有不用意反好、用意即不佳者;此天工、人工之异也。”这话很具体、辨证,描绘了功与性时合时离的微妙状况。下笨工夫而泥古不化,是无才的表现之一;不过能下“笔冢墨池”工夫的,也是少数。“功”与“性”亦在妙悟与实践中得:言之有文、文质俱佳,功中见性、性功双修,庄子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60]是也。
眼高手低,是一个从艺的必然过程,当然,没有相应的修养,眼也高不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永远有所误差[61],心中的意象,苦于不能实现于纸上。只能不断地画它以至熟练,意在笔先、胸有成竹。高度的技巧,一定包含了非常的感受力和直觉经验,其获得的过程,只能是“惟精惟一”[62]。人心不一,不忠则患,“不足以立身”、“不足以致功”[63]。孔夫子期求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理想,是基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64]宗旨之上的,那是中国艺术心态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传统人生哲学中最蓬松最鲜活的东西;有“志”、“德”与“仁”的“严肃”,也有“游于艺”的审美与游戏心态[65],从此再度看到中庸之道的高明。没有不懈地努力于目标,没有因不断接近于目标而感到兴奋,没有因笔墨精熟以确切地传达心中的情绪而得到无穷的乐趣,也是坚持不下去的。
 
2.关于面目
2.1.必有来路
任何事物的产生与存在,都有原因。一种书体、一个书家的面目与风格,都能或远或近、或直接或间接地找到它的来源。马驴生骡,骡虽异于马驴,但其耳目尾腿毕竟有马驴的特征。
翻阅中国书法史,后来书家的书法风格,一定有前代的基因。没有无源之水,没有哪一种书体书风是凭空而来的,即便是个性十分突兀的,仍可以在他以前的书法资料中发现苗头。
如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他个性及强的“漆书”,别具一格,其实“金农体”怪亦不怪,源自隶书、北碑及造像,有意思的是居延汉简中有极类似者,如居延汉简“诏书”[66]二字。此种书体,虽然也许金农不曾得见,但不谋而合、超时空而雷同的现象,书体风格的“隔代遗传”现象,也是有的。金农隶书把方笔和侧锋极力夸张,其行书亦方笔多,碑味十足,收笔上挑,颇有隶意。金农有学问作支撑,好学癖古,尝储金石千卷,心摩手追,用功良苦。
明杨慎《墨池琐录》尝云:“今之笑学书者曰:君学羲献,羲献当年又学谁?予诘之曰:为此言者非惟不知书,亦不知古今矣。羲献学钟索,钟索学章草;章草本分隶,分隶本篆籀,篆籀本科斗,递相祖述,岂谓无师耶?今不屑步钟、索、羲、献之后尘,乃甘心为项羽、史弘肇之高弟,果何见耶?”这真是戳到了“不屑”传统者的脊梁骨。继承传统,是创新的必由之路,割裂传统,无异于切断自己的后援补给。
温故知新,欲习书法,先知书法。书法,是传统文化艺术之一种,它可以折射中国文化渊博之一端,其“大美”,难以说清道尽;但是,也没有必要把它说得玄而又玄,尊为“核心之核心”,否则,无疑将剥夺很多人从事书法的“权利”。
2.2.从正门进
“扬州八怪”中另一高手郑板桥,其书法也可谓别树一帜,号称“六分半”、“如乱石铺街”。他的书法,得之杂揉诸体,失之亦在此。个别字单独欣赏可观,但通篇气息不纯,是其缺憾。或篆或隶或行或草,有时一字之中又各取若干部件,成了“杂烩菜”,终是少了自然之气,有了造作之嫌。“板桥体”完全属于他自己,别人一学就俗。个性超强,就越缺少共性。不能说它不好,只是不能算作正门。
学书应从正门人,先掌握基本招式,而后想怪才能怪得起来。近人杨钧《草堂之灵》云:“凡面目特异者,其道必小。如文之有胡天游、龚定庵,诗之有钟谭,字之有冬心、板桥,一入藩篱,终无出路。”郑板桥自己也认同这一点,他说:“黄山谷云‘世人只学《兰亭》画,欲换凡骨无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也……故作破格书以警来说,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67]
唐人段成式曾罗列“百种”怪体书法:“百体中有悬针书、垂露书、秦望书、汲冢书、金鹊书、虎爪书、倒薤书、偃波书、幡信书、飞白书、籀书,缪篆书、制书、列书、日书、月书、风书、署书、虫食叶书、胡书、篷书、天竺书、楷书、横书、芝英书、钟隶、鼓隶、龙虎篆、麒麟篆、鱼篆、虫篆、鸟篆、鼠篆、牛篆,兔篆、草书、龙草书、狼书、犬书、鸡书、震书、反左书、行押书、楫书、景书、半草书”,“西域书有驴唇书、莲叶书、节分书、大秦书、驮乘书、柠牛书、树叶书、起尸书、石旋书、覆书,天书、龙书、鸟音书等六十四种”[68],虽未录全,已足以让人大开眼界,也足以让人断掉所谓“创新”的念头,何必再重复此等杂耍呢?众多名目的书风都“失传”了,却只有篆、隶、行、楷、草等数种书体被视为正宗嫡传,个中问题值得思考。
创新性,有其发展性的绝对意味,因为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在这个角度上说,创新者没有刻意骛求的必要,也没有必定成功的可能。创新虽有其“内在的必然”,但寻找“新的形式”则有其偶然性。刘勰在“体性”篇中,列有八体: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对后两体,刘勰多所贬抑,云“新奇者,摒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论“通变”,刘勰谓“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论“定势”,则云“通衢坦夷,而多行径捷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69]。——这些论述,均可谓一针见血,旧的传统工夫不到家,不能参古而定法、因时而变化,就故意搞新花样,若仔细查看其底细,讹诈欺骗而已,其实一点也不困难,是没有本事的表现,故意做怪,“反正”——违反正常状态罢了。物贵其质优,不重其价昂。鹜奇,就是媚俗;媚俗是低能,求怪是心虚,打扮怪异的艺术家,往往心虚,心里没底。“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70]在才、胆、识、力的支撑下,有继承有创新,才是真正意义的创新。
从来没有绝对意义的创新者,所有所谓的创新,都只是在传统基础上的稍加变化。翻阅中国书画史,从前到后,便会发现一环紧扣一环,传承关系是一个因果关系链,没有突兀的、跳跃的现象,所有的新阶段都是平滑出现的。“古人笔墨渊源,其最不同处,最多相合。李北海云‘似我者病’,正以不同处同,不似求似。”[71]此论可谓真知灼见,具法眼通。传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继承与创新的历史。有直接而授受者,有异代而传承者,言及创新,则惟能者略更前贤、变易而得之,古今画史概莫能外。
    2.3.转成新鲜
搞书法,也像搞其他艺术门类一样,最难得的是有自家面目,有自我风格,有独创性、独特性和独立性,否则,就可有可无。
有了临帖的熟练的基本功,再加之能恰当地把握自己个性,不知哪日开始,自家面目初具,继而成熟、稳定、完善。这是一个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过程。生搬硬造、拔苗助长,难免稚嫩乏味。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论及《红楼梦》时说:“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72]《红楼梦》写实之细腻与传神,他人所难能;难能,才可贵。“新鲜”者,新颖而异于往常也,鲜活而富有生趣也,稀奇而超出俗流也。众皆现代,出一传统则新鲜;众皆抽象,出一写实则新鲜;众皆狂放,出一细腻则新鲜;众皆黑,出一白则新鲜;众皆浓,出一淡则新鲜;众皆歪,出一正则新鲜;众皆大,出一小则新鲜;众皆燥,出一润则新鲜。
书艺者,智慧之学也!惟有“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浑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浑沌里放出光明”[73],才得以涤却尘垢、独露真情,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和符号。主观的意欲与客观的规定,不相统一而存在距离,注定了个人风格的形成的艰辛,决定了艺术创新的不可一律性。历史上的书家多了,能开风气者却少而又少,这也符合规律。
“转成新鲜”,需要眼力、定力、能力。化腐朽为神奇,是本事。“出奇”,往往是平中见奇。于寻常处见精神,愈品愈妙,似不经意,实匠心独运。《老子》谓“大美不言”、“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常人以时流为新鲜,以名家为榜样,不堪寂寞,追求眼前实惠,终失去自我。能否在书法史上占有不可移易的座位,被后人承认、欣赏,继续传下去,则不是凭借一时之权威可以成功的。
创新,是一种超越,这种超越,更多的表现在有创造力者的自我超越上,而不是对传统的简单的粗暴的破坏。石涛“笔墨当随时代”之说,因为被断章取义、片面理解,不知耽误了多少人,而其下半句“借古以开今”,却被视而不见。笔墨之美,是客观的、永恒的,怎么会随时代而变呢?“纯洁性和自然的美用不着一鸣惊人的方式使它别出心裁,只要它是美的,就够了。可是人们偏偏热中于搞‘变革’;美术上的‘变革’往往正是失败的原因”[74]。一味的鼓吹“创新”,是被“曲解了的浪漫主义”[75]
 


[1] 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第一》。
[2]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尚书·大禹谟》。
[3] 李渔《闲情偶寄》卷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14页。
[4] 汤显祖《答吕姜山》,《中国文论精华》,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05页。
[5] 徐渭《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册第492页。另:黄庭坚《山谷题跋》卷八,《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版,第1册第700页。
[6]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93页。
[7]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学者诗人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1404-1472年)认为要从自然中选择美的描绘对象,注重其感情色彩,而感情则是有身体的“运动”来显示的。见:《造型艺术美学》,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405页。同样的观点也见于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年),他也认定画家的意图应当反映感情因素,以打动读者,而“动作应当表现精神状态”。见:《达芬奇论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版,第169页。
[8] 王羲之《笔势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9页。
[9] “……足不强则迹不远,锋不銛则割不深。”见:王充《论衡》之《儒增篇》、《超奇篇》。
[10]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书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券。”见: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缀法第二十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845页。
[11] “……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见: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41、544页。“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见:《孙子全译·势篇》,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6-43页。
[12]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见: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薑斋诗话》),《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下册第19页。
[13] 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26页。
[14] “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而后能从善矣”。见:刘勰《文心雕龙·定势第三十》。
[15] “圆为规以象天,方为矩以象地。方圆互用,犹阴阳互藏”、“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揭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复,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是也。”见:项穆《书法雅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23页。
[16] 戴念祖《中国声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72-77页。“气本浑沦之物,分寸之间亦具生声之理,然不能自为生”、“……中虚之气之应外也,欲其齐至而均集;一有方隅,则此趋彼息,纷游错乱于中,而其声不足闻也。”明宋应星(1587-?年),著有《天工开物》等;又有《论气》一著,内中从理论上论述气与声关系以及人与自然中各种声音的发生规律,乃合于现代物理学中共振、声波、传播等原理。
[17]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其声挥绰,其名高明”。见:《庄子集解·外篇·天运》,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6页。
[18] 蔡邕《九势》,《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页。
[19] “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形者方圆平扁之类,可以笔取者也;势者转折趋向之态,可以笔取,不可以笔尽取,参以意象,必有笔所不到者焉;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而得之;性者物自然之天,技艺之熟,照极而自呈,不容措意者也。” 见:李日华(1565-1635年)《六砚斋笔记》,《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25页。
[20] 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97页。
[21] “落笔细虽似乎嫩,然有极老笔气,出于自然;落笔粗虽近于老,然有极嫩笔气,故为苍劲者,难逃识者一看。”见:唐志契《绘事微言》,《中国书画》,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2第422页。
[22]唐张怀瓘《玉堂禁经》有“用笔十法”,云: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真草偏枯、邪真失则、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变转。并引《翰林密论》迟笔、逆笔、涩笔、倒笔、转笔、涡笔、啄笔等十二种“隐笔法”。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16页。另:刘熙载《艺概·书概》有“笔锋八法”,云:中锋、侧锋、藏锋、露锋、实锋、虚锋、全锋、半锋。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81页。另若迟锋、逆锋、涩锋、倒锋、转锋、涡锋、啄锋、隐锋、偏锋、筑锋、过锋、出锋、缩锋、抢锋、挫锋、趯锋、裹锋、簇锋、绞锋、捻锋、搓锋、摆锋、荡笔、摇锋、导锋、抵锋、折锋、翻锋、断锋、提锋、回锋、挈锋、按锋、顿锋、蹲锋、衄锋、驭锋、驻锋、淹锋、揭锋、渴锋、拖锋、打锋、截锋、拽锋、战锋、蹙锋、息锋、憩锋、押锋、结锋、振锋、拓锋、抽锋、拔锋、抛锋、铺锋、搭锋、越锋、度锋、飞锋、纵锋等等,几乎所有动作皆可以思悟笔锋的微妙感受。
[23] 另:“钩为趯者,如人之趯脚,其初不在脚,猝然引起,而全力遂注脚尖;故钩末端不可作飘势挫锋,有失趯之义也。”见: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47页。
[24] 张怀瓘《玉堂禁经》、包世臣《艺舟双楫》、陈绎曾《翰林要诀》,《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18、648、479页。
[25]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41页。
[26] 陈绎曾《翰林要诀》,同上第482页。
[27] 姜夔《续书谱》,同上第389页
[28] 朱和羹《临池心解》,同上第738页
[29] 包世臣《艺舟双楫》,同上第649页
[30] 周星莲《临池管见》,同上第724页
[31] 黄宾虹《致治以文说》,贺天健主办《国画月刊》第一期,1934年第5卷第11期。关于《国画月刊》的情况,见许志浩《1911-1949中国美术期刊过眼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第112-117页。另:黄宾虹《画法要旨》,《黄宾虹美术文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34、38页。
[32] 《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99-103页。另:明人李淳进有《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清人黄自元有《间架结构摘要九十二法》,均言书法结体方法。
[33] “标准草书凡例”,于右任编著,《标准草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83年版,第6页。
[34] 朱履贞《书学捷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07页
[35] 张怀瓘《玉堂禁经》,《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23、224页。
[36] 崔自默著,《章草》,《中国书法赏析丛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152页。
[37] 《闲情偶寄》卷三,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页。
[38] 沈复《浮生六记》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4页。
[39] 冯班《钝吟书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58页。
[40] 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
[41] 《论语·为政》。另:“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暸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见:《孟子·离娄上》。
[42] 《略论书理》,于右任编著,《标准草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页。
[43] 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
[44] 引自卓定谋著《章草考》,京华印书局,1930年(民国十九年)3月版,第133页。
[45]  [清]王宗岳等著,《太极拳谱》, 人民体育出版社,2000年版。
[46] 奥地利美术史家里格尔(Alogis Riegl,1858-1905)在其著作《风格问题》一著中提出与考古学方法类似的“风格比较法”,并设想在风格样式的发展背后有一种可以称作“艺术意志”(或曰“艺术欲望”、“艺术意欲”)的内在动因,它“大大胜过实用价值的及原始材料和技巧”。见:《美术译丛》1985年第3期,第54页。鲁迅译坂垣鹰穗著《近代美术史潮论》开篇即谈“艺术意欲”的问题,并给出两种思路:“指示据文化史而划分的一时代的创造形式的人”和“一民族所固有的表现样式的意义”。另参:沃林格尔(Wilhelm Worringer,1881-1965年)《抽象与移情》,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页。
[47] 王维《山水诀》,《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69页。
[48] 《罗丹艺术论》,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53页。
[49] 米开朗基罗说:“作品的价值不能用制作过程中所用劳动的总和来计算,而是根据作者技巧熟练程度的价值来计算的”,“我是把伟大画家的作品评价为具有最高价值的,即使在创作这件作品时只花很少时间”,“技艺拙劣的画家,用许多年工夫画出来的东西,不管人们怎样地称呼其作者为画家,我对那些东西的评价是非常低的”;“用非常敏捷的速度和熟练的技巧去做任何事情,才是有用的和好的”。见:《国外美术资料》,1978年第4期,第18-23页。另:“简简单单的一笔,轻松地一挥而就,让人觉得画家的手不需费力,也不需要技巧,自然就移动到了终点,而效果与画家的设想完全吻合,这才体现出艺术家的高妙之处。”此言出自版画史上最重要的技术革新者意大利画家卡斯蒂廖内(Giovanni Benedetto Castiglione,约1616-1670年)。见:《美术译丛》,1986年第1期第35页。另:尼采《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悲剧的诞生》,华龄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页。
[50] 刘琨《重赠卢谌》,《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册第1176页。
[51] 《记与君谟论书》,《东坡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卷4第231页。
[52] 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的“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而枚皋、曹植、祢衡的“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无论是缓速还是长短,都不容易,所谓“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53] 顾凝远(1580-1645年)《画引》有论生拙云:“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复拙;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生与拙,惟元人得之。”见:《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0页。
[54] 与皮尔斯和詹姆斯一道,美国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1859-1952年)为实用主义哲学流派的创始者,著作甚丰,美学著作《艺术即经验》很有影响。他认为伟大的艺术品其“永恒性”在于能不断产生“新的经验”。见:M·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第69页。
[55] 欧阳修《归田录》,《唐宋八大家书系·欧阳修卷》,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263页。
[56] 邓椿《画继》,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册第70页。
[57] 杨守敬《学书迩言》,《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712页。
[58] 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中国书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557页。
[59] 祝允明《论书帖》,《中国书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68页。
[60] “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见《庄子集解·外篇·达生》,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8页。另见:《列子集释·黄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6页。
[61]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见:《郑板桥全集·板桥题画》,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5编第3页。
[62]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见:《尚书·大禹谟》。
[63] “心止于一中者,谓之忠;持二中者,谓之患。患,人之中不一者也”;“人孰无善?善不一,故不足以立身。治孰无常?常不一,故不足以致功。”见:董仲舒《春秋繁露·天道无二第五十一》,《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46-347页。
[64] 《论语·为政》、《论语·述而》。另:“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 见:《宣和画谱》卷一,《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1第492页。
[65] 歌德《收藏家和他的伙伴们》文中对艺术中的优美给予分析,但他始终动摇于两种看法之间,即“把美看作是抽象或忽略”与“把美看作有赖于洞察力”。歌德列出一个表格:1)纯然严肃-个别倾向-特别作风-临摹者-特征主义者-杂艺家;2)严肃和游戏结合-一般的形成-风格-艺术真实-美-完整化;3)纯然游戏-个别倾向-特别作风-幻想者-速写者。随之歌德阐述出艺术优美的三个根本要素:“艺术真实”、“美”和“完整化”;并以为“每一个要素都有两个相反的品质或倾向的综合”:“一个是‘严肃的’,另一个是‘游戏的’”。见:[英]鲍桑葵(Bosanquet.B, 1848-1923年)著《美学史》(A History of Aesthetic),张今译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页。
[66] 黎泉编著,《汉简的书法艺术》,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67] 《郑板桥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5编。
[68]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6页。
[69] 刘勰《文心雕龙》之《体性第二十七》、《通变第二十九》、《定势第三十》。
[70] [清]叶燮《原诗》内篇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另:“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见: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7页。另:“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见: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上海中华书局1922年版;或见: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鲁迅、吴宓、吴梅、陈师曾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818页。
[71] 恽寿平《南田画跋》,《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90页。
[72] “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91页。
[73] 《石涛画语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7页。
[74] 安格尔不承认艺术存在所谓创新的问题,因为他认为“发展科学的条件和艺术的条件完全是两回事”,科学的性质决定其有创新的必要,而“美的基础和条件是不需要创新的”。“难道借助耐心或戴上一副更锐利的眼镜,我们就可以发现自然对象中的新轮廓、新色彩和新的造型结构吗?”见:《安格尔论艺术》,第20页,辽宁美术出版社1979年版。
[75] 19世纪德国最著名的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年)反对画家的各行其是、随心所欲与异想天开,“人人都拼命标新立异,或者用他们的口头禅来说,力图表现‘个人的独特风格’。这样一搞,有时会搞出怎样的画来,是容易猜想的”。见:《美术译丛》,1983年第2期,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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