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八大的“平常心”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生物哀之,人类悲之”[245];人因为有情有知,便执着于生死,便悲观。倘能以平等心、平常心与万物齐观,便旷达了,便可与自然相亲近,在领略造物者寓意的同时,发现随时随地的真、善与美:“耳得之而声,目遇之而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246]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247],把自己放回到自然中去,没有了生死的压力,于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无忧无虑,以尽天年。,——于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诞生了。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乐观”与“超然”[248],往往停留在口头上,而“无可无不可”的中庸之道,则是彻底的真实的乐观主义。
乐夫天命,是一个多么伟大而崇高的境界!“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君子由是而知命,由是而能“外天下”、“外物”、“朝彻”、“见独”、“无古今”、“入于不死不生”而“撄宁”,“成然寐,蘧然觉”[249]。在无常中觉悟到永恒,在平常中认识到伟大,便是得道,便是道德!
得道其难,所以才有想得道的愿望。“木犹如此,人何以堪”[250],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时刻笼罩“在死亡的影子里”[251],于是,感喟命运成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主要内容。人一生所能留下的,惟“遗憾”而已,倘有生之年悲观以度,不更遗憾么?庄子之所以要作逍遥之游,乃是想超越时空的有限性,寻找“无何有之乡”[252],当然那只是理想之所归,无处可寻。“去妄执,彻底地去妄才能转出彻底的真实”[253],人之安身立命与佛禅之理同;一切都是“空”,而“空”又不可依靠,怎么办呢?
无志则不失志,我并非无志,而是志在自然,因自然永恒,故我志永恒,故我永不失志。智慧,便是自觉,自觉,便是自我说服。觉悟到了“本来面目”,认识到了志之所在,便放心了、自在了、平和了,便有了平常心。“平常心”,即“道”;没有此“平常心”,就如同睁眼瞎[254]。有了平常心,才适合表现自然之道。平常心,便是人生的极高境界;说来容易,做来甚难。新奇易作,平淡却难[255]。道,哪里也不用去寻了,就在身边。认识至此,真正的乐观主义与浪漫主义便诞生了。看《秋花危石图轴》[256]一作,寂寞花开,如孤踪远游、幽旅暂歇,八大总是如此,一花一草一鸟一鱼,平平常常,但生机无限。
八大笔下的面貌怪异的鱼或鸟,尤其到了晚年,当然不是为了反映社会情绪,而是真诚地对待自然以及自己的艺术;他奇崛的构图形式与怪异的形象特征,只是表达方式上的个性化,以幽默的、漫画式的、有趣味的符号,来唤起读者的参与。哀与乐的寄托,发生于八大的创作之际,也继续出现在读者的欣赏之时;读者把八大的人与他的画联系在一起,在矛盾的戏剧性的新鲜感的欣赏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画得越是自然、幽默、快乐,别人就越感到他的悲哀,越同情他[257]。即便是没有一丝压抑感的作品,若《湖石翠鸟》[258]一作,豁然释然、畅放高放,那小鸟高瞻远瞩,身后旷阔,脚下坚稳,但仍让人心存不安与敬畏。——这便是八大艺术理想和审美情境的高明所在。
靠被同情是成就不出大师来的。八大内心固有深不可测的痛楚,但若仅“以‘墨点无多泪点多’、以‘天地为愁,草木凄悲’视八大,那就恐怕脱不了皮相之判”,“艺术之伟大不仅仅在表现内心的痛苦,而更在化解这痛苦。大艺术最终是对灵魂的大慰藉,从大牢笼得大自在”[259]。从八大的画中看出“泪点”来,乃是循着遗民普遍有着的沉闷愤慨之情而立论,非为无由;但研究八大津津于斯,则浮于笔墨之表象,失之矣。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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