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术现象刍言
文/崔自默
说是“当代”,尤指目前;而美术现象,又非孤立发生,乃紧密联系并间接反映着社会生活之众多方面,客观的与主观的诸端因素错综其间,难以尽言。在此,对美术思潮、创作、市场及批评等问题,仅囿于笔者之陋闻浅想,略陈一二。
一、以丑为美的美术思潮
说“思潮”,而不说思想或者理论,是因为我一直以为,影响一个特定时期的文化或者艺术现象,“思潮”的冲击力来得更为直接些,虽然其影响未必久远。
1913年鲁迅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一文中,列举“美术之目的与致用”为:表现文化、辅翼道德和救援经济;其中言“美术可以表现文化”时有云:“凡是美术,皆足以征表一时及一族之思维,故亦即国魂之现象;若精神递变,美术辄从之以转移。”
黄宾虹在《致治以文说》一文开篇即云:“古者图画之作,所以明政教,觇风化也。”文者,乃画之导;画者,乃文之助。文之变化与兴废,关乎世情、系乎时序。美术作品,虽有历代不衰之题材,然而笔墨之形式与内容,却随时代而流衍,一个时代必有其一个时代之气息。在中国美术传统中,文人画是极重要的一大分支。这个概念的形成与解释,有其规定性和多面性,不过,注重“文”,是其根本。近现代画家中,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李苦禅、陆俨少乃至徐悲鸿、林风眠、董希文诸大师,画艺之外,复有文气夺人。文气,虽然不能代替画艺,但画艺之成熟与完善,确实可以得益于文气之修养,并反过来利于胸中文气之抒发。当代美术创作,不如人意之处,就在于画艺之薄弱与文气之匮乏。
艺文两亏之下,导致了当代美术中最令人痛惜的思潮和现象—— 以丑为美。作为美术,应该崇尚美、表现美、发扬美。然而,很多东西,的确令人莫名其妙,从中难以发现出一点美来。雕塑不美,绘画也不美。画山水丑,画树木丑,画房屋丑,画鸟兽丑,画高士丑,画仙女丑,画古代文人丑,画现代英雄丑,似乎脏兮兮傻乎乎冷冰冰木呆呆的形象才能表达某种感觉,制造某种视觉刺激。
原本就这样么?不是的。丑易,美难;俗易,雅难。更多的美术家,不是不想画好,画美,画雅,画善,事实上,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到此也便罢了,他们还为自己的丑态找出一些借口,最令人尴尬的是说他们不屑于画美,因为画美了便甜熟了、俗腻了。这是何等的一大误区。
有些聪明人,还从海外为其丑找到了一些理由,于是这个流那个派,这个思潮那个主义,纷至沓来。看似一些玄妙的新花样,其实,不过是一些泊来的文化垃圾,或者趸来的概念布丁。在热闹一时的现场周围,也曾经引发过一些这样那样的辩论,但今天回顾起来,才觉得大多是一些粗浅而低级的成人游戏,哗众取宠罢了。后现代之争、行为艺术之争、张力与表现之争,听起来都怪怪的,到底不明白要干什么。此外,有些争论,本是不该发生在内行人之间的,比如新文人画之争,比如笔墨之争,却也发生了。
分析和总结一下这些争论的焦点,不外乎一个如何创新的问题。然而,使我困惑的是,有些人为什么一定要首先骂传统,尤其是向自己的传统宣战。传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来骂的。谈创新,是好事,但势欲与传统彻底决裂,就匪夷所思了。试看那些伟大的创新派画家们,他们所用的笔、墨、纸和颜料,哪一样不是传统的呢?新,未必就好;而既然称好,新就已包含其中。做到新容易,做到好却绝对之难。“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趋诡”,“轻靡者,浮文弱植,飘渺附俗”(《文心雕龙·体性篇》),此两者,皆去典雅之品格远甚;而典雅之艺术精品,正是人类长生久视、代所共传者,是世界民族共同景仰之财富。
无知,使我们付出过太多的代价。对自己文化传统之无知,对别人传统更为陌生,会促发有意识的噩梦。“接轨”,是为了便捷的“拿来”,而不应该是更快的失去,或者被同化掉。倘若丢掉的是我们的菁华,输入的是他人的糟粕,此憾何及!民族的才是国际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国际的。我们亟待做的,是尽量与别人拉大距离,是在借鉴的基础上完善自己,我们的前程还远得很。
二、浮躁的美术创作
受美术思潮的波荡,很多美术工作者乱了方寸。他们的作品,或为了展览,或为了市场,或单纯为了引起轰动效应。为了获奖,不惜泯灭个性以迎合评委之口味,甚至拉关系走后门搞贿赂。参加国内展览如此,参加国际展览亦如此。求怪,是他们心虚之表现;媚俗,则是他们低能之表现。可悲的是,有些人挖空心思,以比外国人还前卫的作品入围某些国际年展,得意得很,但究竟如何,还不是一个空头支票,没有用处的,最终是门前冷落。而另外一些人,根本不用着急,单凭占据本行业显要的位置,就可以到处走穴,收入颇丰,忙得不亦乐乎。
画家各自有其活动的范围,是当代美术界的一大特色。专业圈画家与社会圈画家,似乎一向有所隔阂。身处学院的画家,在专业圈内自是拥有地利人和,然而他们也不能无视于社会圈画家的名声飞扬和财源滚滚。身在社会圈内的知名画家,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但在专业圈内也许毫无影响;其中也有顾忌名分的画家,在发财之后会设法在专业圈内谋得一席之位。
画家的心思不在创作上,那么其作品的水准也就不难揣摩了。美术创作中的大敌,是分不清楚好坏,不能正确判断作品的水平。有的人是真的糊涂,有的人是装糊涂,不管怎样,最终扰乱了视听。人微言轻者,众人当然不会注意他说了些什么,然而有一定影响者,倘若不假思索随便一说,会引来一批不明是非者的变本加厉的糊涂与蠢行,那么,我们看到的东西就更加伤心惨目了。
其实,艺术水平高低的标准是有的,简言之,两个字:难度。难度是硬指标,面对一幅作品,要洞察它的创作难度。例如,一堆杂乱的线划加上一些简单的彩色点点,这样的作品,陡增看客的信心,说“我也能来,肯定比这个还好”,这样的东西当然就水平低下;相反,一幅人物画,笔墨精练,形神兼备,看客望而却步,不敢尝试,这样的作品,其水平当然就是高超的。难度之外,作品有无诗意、情性、韵致、格调等等内涵,也是有据可察的。
事实胜于雄辩。惟美派的画家,其作品雅致美观,具有精品特征,所以广受读者和市场的欢迎;不论在国外,还是在国内,不论是油画,还是国画。美观,谁都想,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这一点,须再次强调。即便口头上否认这个道理的“反美派画家”,他们也是心照不宣的。至于初出茅庐尚无大名气的画家,切莫盯着前面那几位先锋画家作榜样,因为,你不大可能再有他们那样的好运气,他们的东西可以丑,你却不可以。
怪异的作品,或可染及读者的审美观念,是其可怕之所在。然而,作品的最后用处,却是骗不了人的,倘若不信,单看作品悬挂的位置,就显明正常的审美观念仍然在起作用:挂在书房、客厅,还是卧室、厕所,毕竟情趣不同。钟馗本是一身正气的,是捉鬼辟邪的,结果你看,画出一个丑钟馗,自己就像鬼似的,岂不可怕?
三 、幼稚的美术市场
浮躁的创作心态,其另一致病之由便是幼稚的艺术品市场。美术家及其作品,藉借市场与收藏家建立联系,倘若这条纽带是脆弱的,其隐藏的危机可卜。
美术品的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二者常常游离而不合体。美术市场,有义务把二者的距离拉近,使它们等价;这样的市场,才是健康的、理想的、正常的。
市场行为中的买卖关系,是双方共同承担的事情。这种交易关系,完全可以引申到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授受关系。卖主迎合买主,授者照顾受者,理所当然;然而,这种迎合与照顾,应当是有边际的、有原则的。幼稚的读者,组成幼稚的市场。起初,他们缺乏审美的经验,而经验需要一个积累过程,这个过程需要监护,而趋雅去俗,是其主要内容。作者一味地媚俗,把低档次的作品呈给读者,长此以往,会害了他们的眼目,坏了他们的胃口,最终把自己的饭碗也砸掉。读者的审美,需要塑造和引导,与此同时,市场的经营,也需要调整和规范。
美术家脑子里有市场意识,无可厚非,但不应该成为他创作纯粹艺术品的阻碍。为了“有市场”,沽名渔利,他的艺术行为有时是很不纯粹的,展览、包装、拍卖、走穴、打官司,每一个步骤都贯彻了“经营”二字。甚者操纵市场,利用相关法规的不完善与漏洞,大钻空子。
时刻惦记着个人利益、自家市场,而根本不顾社会效益、国家的大市场,这大概是当今一些艺术家的通病。美术,没有被当作一种国粹来被善待。在一些市场上,美术品粗制滥造,仿造名家的作品更是熟视无睹,若儿戏一般。至于其价格,更是低廉得可怜。曰“薄利多销”,岂止是损害着画家的利益,更是在毁掉整个市场,戕害我们的国粹。说弘扬,也只是在头脑里发热,在口头上一说而已,哪里有切实的行动。在国内,一个健康的规范的美术市场,还远不曾建立起来,更遑谈发挥民族优势、占有国际地位、争取国家利益。
商品的生产和销售,需要生产许可证和经营许可证,是不允许假冒伪劣的,可是,艺术品的制作和经营,为什么就不需要许可证呢?艺术品,一旦进入市场,也属于商品,只不过它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产品。同样,作为精神商品的图书、音像和报刊市场,已有一套规范化的体制和经验,不妨拿来借鉴。
四、八股式的美术批评
从思潮到创作再到市场,每一环节似乎都浸泡着“批评”的影子,然而,我们仍然太需要批评,需要有价值的、客观的、科学的、理性的、真正的批评。
批评,不应只是一种理论式的说教,应该有现实意义。理论,对实践有一定的指导作用,但只此而已,理论从来没有和实践同步过,所以,就更显得理论本身的需要建设。理论的荒疏,批评的飘忽,使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鼓吹家或者不平家,捧场或者骂街。有自愿磨墨的,也有委受润笔的,总之,各有所求,各得其所。
不得罪人,想做好人,如此便是套话,未必真话。当代的美术批评,其文章是“八股式”的,换换批评者或者被批评者的名字、简历,其他则无不妥帖。高音表扬,低声批评,是现实情况。其实,不论是表扬还是批评,只要不准确,就都是不尊重对方。
针对人的美术批评有两种:一种是给行内人看的;一种是给行外人看的。这两种批评,因为发表地方和读者对象不同,写法就有别:前者学术气;后者江湖气。对于画家,拥有学术名气多多益善,而江湖名气,则更不可缺少,否则作品卖不出钱来。学术气的文章,曲高和寡,而沾着江湖气的文章,关键是怎样发表出去。“版面费”,与广告费实质上一样,也许是这个商品时代里发生的独特的批评现象。
批评,虽不纯正,但只要达到宣传的目的就行了,这是今天美术批评的实况。信息时代,美术领域也受其影响,其中最突出的,便是美术书刊的日益丰富。丰富了,难免庞杂,良莠参差。各地有各地的阵地,各人有各人的关系,名家倍出,大师纷涌,不知谁最有价值。街上到处都是大师了,大师不复存在。实践家需要宣传、出名,理论家也需要发表意见、挣稿费。“名”靠宣传的高频率来实现,至于“实”,谁去调查?名之既得,利不远矣,身处社会中的艺术家,深知此理。在强硬之“利”面前,批评疲软可知。
美术,有“成教化,助人伦”、“辅翼道德”之功用,于当代,则应承担自己精神文明建设的责任。若问当代美术家,自己为社会了些什么,做了多少,如何回答?观察当代美术诸表面现象,并从中探讨其背后或深或浅的缘由,可以启发多方面的思索,则不止限于美术现象一隅。
(原载《北京日报》200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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