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心裁”答客问(5)
崔自默
五:机缘、局部、具体、似非因笔
问:我发现你的小画,很注意色彩、空间、光影,有“实境”感。
答:既是实境,又是造境。我的目的,是“意造”理想的“意象”,一直在努力,画那种传统画难以实现的东西,画那种难以捉摸的东西,画那种意外的东西。
问:你为什么用小画尝试呢?
答:碰巧。大画、正儿八经的,未必如意。恰如小品、语言、对话、杂文、随笔,比起大文章、论文、专著、讲话,又是更随意。幽默、漫画,虽然滑稽,但“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小线索、小激发,能解决大问题。催化剂不发生变化,却起了促发作用。导火索不具备杀伤力,但却是力量的导引。
问:小画更容易些?
答:小画极品也不容易,上面已经说过了。我发现,小画更方便实现。实际上,把小画投影放大到墙面上,看不出是小画。
问:小画为什么更方便更容易呢?
答:肯定不是为了省纸。除了需要心静、走进画面,还有就是小画容易总揽全局,把握笔墨关系。当然,还有很多值得揣摩的因素和机缘。
问:什么机缘?
答:上面《列子》纪昌学射说的“视微如著”还是指表象的,更深层的,是“见微知著”。
问:怎么见?怎么知?
答:能不能见、知?当然需要条件,有画面本身内容有无的物质基础,还有画家和读者内在的缘由。
问:什么是内在的缘由?
答:我发现,越小的局部,就越感觉丰富,肌理复杂。比如一幅书法,高级作者的书法不用说,即便不怎么高雅的书法作品,取其单字、局部结构、一根线条、一团墨块,放大,都很有观赏性。
问:为什么?
答:我也不知道。恍兮惚兮,惚兮恍兮,其中有物、有象。见微知著,具体而微、道心惟微,到了“微”,就接近了道。
问:玄乎了。
答:《老子》说“见小曰明”。明智,就是要能察觉微妙变化、细微部分,眼睛有放大功能。这不玄乎,而是实际、科学。一棵树看似复杂,一枚叶子看似简单,再往微里研究,到叶子里的细胞,即便一个细胞,也太复杂了,其复杂据说相当于一个超大规模的工厂,所有功能都需要完备。
问:“麻雀虽小”,是吧。
答:《中庸》讲“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其中“致广大,而尽精微”最见中庸之难。何谓“广大”?何谓“精微”?
问:是啊?
答:对啊。到了细部,就不是简单,而是复杂。自然万物中,任何天造的局部,都是人类难以复制的精品。
问:画也是么?
答:是。一幅小画也一样,如果它取自有观赏性的画作的局部,再进行收拾、整理、完善、突出,就丰富无比了,蕴涵深意了。即便一点一划,色墨交融,明暗交接,极其虚灵[1]。
问:实践心得啊!
答:中国画的水和墨,巧妙组合,变化之极。王维《山水诀》说,“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问:有意思。
答:更有意思的是,理论上所讲的比如润与枯、轻与重、疾与徐、虚与实,在大画整幅上,难以得其微妙,更多的是拙劣、累赘、繁复;反之,在局部或小画上,却立即显得灵活异常。草木敷荣,云雪飘扬,玄化无言,忽然仿佛而得之。
问:这的确值得研究。
答:局部,就是整体;整体,也是局部。
问:为什么?
答:相对而言。局部细分,局部本是整体;整体忽略,整体也是局部。
问:相对的概念。
答:不只如此。裁取一个局部,把它处理成一幅独立的作品,要需要重新创意、构图。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局部虽然是整体的一个切片,根据“全息论”,它本身就是一个新的整体。
问:这就是具体分析。
答:“具体而微”之谓道。简单的,放大、再放大,就是复杂。复杂的,缩小、再缩小,就是简单。简单与复杂,小与大,大概肯定不能仓促地论定。
问:是不是说小的东西一再放大之后,就显出了变幻莫测的东西?
答:应该是。荆浩论画有“六要”,关于用墨,他说“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2]。墨,虽然经由笔而刹那间敷写到了纸上,但由之而间接地传达自然山川、四时景物的真实形象,的确非凡。比如云,四时体势形状、阴晴聚散、气色变化,瞬息有别,或舒畅、或沉郁、或廓静、或昏重,或淡宕、或突黑、或明净、或惨淡,轻而为烟、重而为雾、浮而为霭、散而为气,即便高明的画家,默写手挥也很难把握。
问:这里面就有了光影等因素。
答:是啊。中国画的空间感,是经由虚实相生的大法而实现,虽不以透视和明暗为能,但并非不讲究。关于“明暗”,前人多有述及[3],只是我们忽视了而已。庸俗的或低能的画家,无法用水墨把它表现出来,却转而埋怨中国画种在表现光影上的缺陷,莫名其妙。
问:真是的。
答:水墨用活了,就有了光影与色感,不同局部的墨瀋淋漓与水晕多变,产生光线明暗之别、颜色深浅之分;这是一种视错觉,因为邻近的墨色的深浅对比,诱发了读者头脑中的真实印象。中国画便是巧妙地利用了主观与客观的相互作用,创造出最佳的审美效果。比如八大山人的荷花,荷花荷叶荷梗浑融一气,墨色幻化,就有光影感。墨与色的浓与淡,是对比而产生效用的,所以不可简单而论,墨色是宜浓或宜淡,关键在于善用。
问: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答:确切!该淡则淡,当浓则浓,浓淡有致,神采焕然。水墨营造的光影中,还有色彩感,当然,就更需要读者的欣赏眼光。
问:欣赏之妙,也存乎一心。
答:知音!上面荆浩说的“似非因笔”,“似”字最宜着眼,是笔画的,但好像又不是笔画出来的,高级吧。
问:非因笔,是因心。
答:绝对!我在剪裁小画时,有时寻找的就是这种感觉。
问:好像不是笔画出来的?
答:是的。假如认真地用笔墨去传达,很难做到;或者说,即便做到,也不到位;或者说,做到了也勉强、做作、人工气太重。我追寻的,是自然而然的气质、气象。
问:造化之工?
答:不错。有时,觉得一个局部非常高级,是自己画不出来的。把它剪裁下来后,甚至觉得添上题字、盖印,都是多余的。
问:可你的小画上有时题了很多字,不是吗?
答:如果不题字,完全是一块“残山剩水”,完全失去了人工、主观,何以说明是“画”出来的?不纯粹是碰运气了?
问:很多画家不是在“碰画”吗?泼水泼彩,甚至把颜色倒到大盆里,从水里把纸捞出来。
答:那是另外的创作方法,属于现代水墨、彩墨、抽象,我的剪裁小画,是中国画创作理念与方法上的革新。
[1] “墨以破用而生韵,色以清用而无痕”,“岂知一色中之变化,一色以分明晦,当知无色处之虚灵”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25页。
[2] “夫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见:荆浩《笔法记》,《中国画论》,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卷上第195页。
[3] “余尝与眉公论画。画欲明不欲暗。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见:董其昌《画旨》,《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16页。又:“画有明暗,如鸟双翼,不可偏废,明暗兼到,神气乃生。”见:王石谷(1632-1717年)《清晖画跋》,同书第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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