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通信选之《答可航》(9)
 

可航：

你临书的邓文原章草，已得其貌。当然，下笔力度还需要加大，得其神之路还长，这也正常。

力度要至如大匠之挥钝铁，风神俱在内涵，而不是花架子。力度更不是蛮劲，而在于准确、确切、到位、精谨。具备了确切与精谨，“得其神”也就不难了。神，由形出；却似乎不由形尽出。

学习之意图，关键不在得别人之神，而在于尽显自家风神、情采、神致、心境。这些表达，都需要法度的支撑与把握。这个临习阶段的“精谨”过程，铺垫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之路。必须首先知道什么是规矩，胡来也要知道哪些不是胡来。

章草美在“古雅”。古雅在于蕴藉、含蓄、内质，而不光在形式和外表上。自秦汉魏晋，以降唐宋元明清，书法风气越到后来越是夸张、显露、张扬。当然，这也是后代文艺家所鼓吹的要“自有我在”、“宁丑毋美”。不是说张扬不好、不美，而是可以通过这种表现的技巧与途径，揣摩作者的心态与境界。

你不是在揣摩作者的品貌与姿态、心境么？很好，增加了有分交流的快意。一味舒展狂放，味道反而就淡了。大味若淡、大辩若讷，这是极则。入手既高，取法乎上，逐渐进阶始可有望焉。

“若神出海，飞翔白如”，你引用的汪珂玉《珊瑚网》里收入的袁华这句跋话，我觉得应该是“自如”，搜索了一下网络却全是“白如”。有时间还可以查阅一下原帖墨迹，以确认之。“白”与“自”一字之差，思绪玄远，我觉得还是“自如”通俗可解。

我写字时，主观上什么也没想，当然也不确信。佛家的“非想非非想”与道家的“坐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状态，总之，是不刻意。书写时，只要自然流畅就是。“心手双畅”，需要一个自然而然的训练过程。我近来在抄《四书》，很快会抄写一遍的。大量的笔墨练习，会“技进乎道”，不会在瞬间犹豫、预测，却也时时中道，妙手天成。

你所和的诗我看了，思维甚佳；只是，既然曰“和”，韵脚还是要遵从原作。我略改一下，不知可意否：“前路梦遥心不冷，天忘朗月亦星空。无声未必华俱去，待得春风报夙情。”律诗需要规范，有时也的确束缚人，比如“入声字”，需要时时留意。上面我改的字中，“得”是入声，而“忘”与“俱”却作平声用。

作古诗，于今已不提倡，那只是自己的需要罢了，它也不是公众所必须的。如你写章草，属于自己的情趣。国学传统中很多东西，今天没有推广的必要。

志同道合，理也。志者，心也、情也；道者，法也、理也。心会而法生，情契而理见。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已经注意到了，这当中既有现实的慷慨、豪气，又有浪漫的情愫、温暖。《诗经》中不乏这样的经典，乃是在命危困顿之旅中，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塌塌实实地走了过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全然是现实中升华出来的浪漫。“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也是描写的春天；雨雪同下的情景我经历过，抬头看上去，阳光下一片华华的闪亮。

诗歌的“既慷慨雄壮又细腻婉转的意境”，就是孔子的“温而厉”，就是章草的“沉着痛快”，通感至此，可以言诗矣！

崔自默2009-3-23 11:50

[附录]可航来函

自默吾师：

这个周末我几乎足不出户，在家读书、看碟、写文章、习章草。临写的是邓文原的《急就章》，记得您曾经跟我提及过他。您让我尽量多临古帖，因此我决定，自元以下，练字时先暂时不涉及了，以免贪多嚼不烂。

我很喜欢邓文原的风格，他的字清朗流美，仿佛微风明月，让人赏心悦目。难怪明人袁华评价其作品：“若神出海，飞翔白如。”

记得刚开始练字的时候，我说我的手好像有问题，怎么握笔都觉得别扭，今天，虽然手和心仍有差距，却感觉手就是我的手了。我可以比较自然地掌控它们了，它们也渐渐趋于正常了。

我有一个习惯，在临帖的时候，总是会想象写这帖的人品貌如何，姿态如何，心境如何，仿佛脑海中形成了固有的影像，字就会临写得更逼肖一些，不知老师在写字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呢？

对了，您上次给我回信的末尾处写了一首诗：“出师未捷心先冷，岂碍金樽对昊空。待到无言华落去，始知流水寓真情。”

我读后有感而发，也勉强和成几句：

前路遥遥好梦飘，天缺朗月星为桥。

无言未必落华去，化作春风报李桃。

写得像打油诗，让您见笑了。

无论在学术上，还是为人处世上，您对我的教诲最多，帮助也最大。以前我对格律诗一窍不通，经您指点，渐渐也能依据平仄规律写上几句了。如今又师从您学习章草，真是让您费心不少。

您常说“精诚所至”，“一以贯之”；也常说“因势利导”，“志同道合”。今天，我无意中读到了《诗经·秦风》中的句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非常喜欢诗歌中所表现的那种既慷慨雄壮又细腻婉转的意境，这让我想到了您平日的教诲，也似乎可以参照到习章草的氛围里。有些通感的意味，十分奇妙！

扯得远了，占用您宝贵的时间，还是将我今日临写的《急就章》传与您过目。

祝好！

可航　2009-3-22  18:46

(崔自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