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后的怀恋
——兼谈《研山铭》之真伪
文/范曾
偶尔书斋漫步,翻阅到一本明末天启五年(1625)版的《苏米志林》,这本书恐怕至今已是孤本。可贵的是它记载了苏东坡和米芾的数百件遗闻韵事,其间有魏浣初自撰的、也有苏、米留下的在明末尚流传人间的墨宝。总之,文采斐然可读,初以为是浣初公对苏、米二人仙风的仰慕,其文云:“……两公俱仙也,苏其犹龙乎?黑云蓊郁。不见其首,或掣其尾,或示鳞爪,使人惊怖未定,便生欢喜,谓见神物。米则虎豹所向,狰狞欲来攫人,人亦猝不可近,略扪一斑,时有腥风盲雾之气存乎其间。”继思之,则是浣初公对苏、米二人艺术风格或独创语言符号之生动描述,既形象又剀切。逐页翻去,不期看到一段文字,令我拍案叫绝,原来是谈及米芾的藏石研山的。
先是国内忽传米芾之真迹《研山铭》自日本归国拍卖,以天文之价被故宫购得。苟果有米芾之真迹在九百年间寂然无闻、历尽兵燹虫蠹、人世沧桑,忽见天日,并且东渡复归,这种发现的可能性当然少之又少,这不啻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亿万光年外的恒星。人们的欣喜、奔走相告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当米景扬先生将一卷《研山铭》的复制品送到我眼前时,我的心不免凉了半截。
而这种凉意得到比较肯定的印证却是在我读毕《苏米志林》,重新审阅《研山铭》的时候。我不妨将志林中的米芾本人写下的一段文字录下,所幸不长:“研山图:吾斋研山被道祖易去。仲美旧有诗云:研山不易见,移得小翠峰。洞色裛书几,隐约烟朦胧。巉岩自有古,独立高崧巃。安知无云霞,造化与天通。立壁照春野,当有千丈松。崎岖浮波澜,偃仰蟠蛟龙。萧萧生风雨,俨若山林中。尘梦忽不到,触目万虑空。公家富奇石,不许常人同。研山出层碧,峥嵘实天工,淋漓山上泉,滴沥助毫端。挥成惊世文,立意皆逢原。江南秋色起,风远洞庭宽。往往入佳趣,挥洒出妙言,愿公珍此石,莫与众物肩,何必嵩少隐,可藏为地仙。予亦有作云:研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惟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此石一入渠手,不得再见,每同交友往观,亦不出视。绍彭公真忍人也。予今笔想成图,仿佛在目,从此吾斋秀气当不复泯矣。”这是米芾失去研山之后的悲哀,又遇上了薛绍彭这样的“忍人”,这悲哀就无法慰藉了。百无聊赖中的办法是凭记忆画出了这稀世的案头清供。我读毕此文后的第一审问便是研山铭后的《宝晋斋研山图》是否即米芾“笔想成图”的那幅,我的判断是绝对否定。首先《研山图》笔力柔弱如小女子作,而《宝晋斋研山图》六字及“不假雕琢,浑然天成”八字篆书幼稚如初学,隶书更非宋人风骨,以颠狂恣肆如米芾者决不会画出、写出这样的东西。我们无幸亲见米芾的“米点山水”,才气过人的米芾诗文书翰的妙绝是不容怀疑的,然而绘画一项却是需要颠狂者耐着性子下一点“应物象形”上的功夫的,这一点米芾大概做不到,而平日又口出狂言,纵横点评,藏拙应是米芾的上策。纵然如此,米芾的下笔大概还是可观的,过去只见过《珊瑚帖》上那一根支义横斜的珊瑚,那线条还是如金刚杵不同凡响的,比较这《研山图》,真有天壤之别。我心灵的凉意,驱使我冷眼转向对《研山铭》的第二审问:米友仁鉴定书的真伪。
大小米的书法渊源上溯王献之,王献之的书法比乃翁圆融不逮而犀利过之,这在大小米的书法中可见消息,他们的字都有刚艮不驯的一面。而《研山铭》后米友仁的鉴定证书,则用笔拖沓疲软,面目可憎,进一步细审之,则看出依象描摹而非直抒胸臆的痕迹,如果这第一直觉八九不离十的话,那当我们将此两行小楷与米友仁其他为乃翁真迹若《简尺并珊瑚帖》、《呈诸友等诗》所作鉴定比较,立刻证明了本人作为艺术家直觉之敏锐不误。毫无疑问的,米友仁这两行字乃是拙劣之极的摹拟,用笔的迟疑来自看一笔写一笔的状态,而线条的拙笨,纯属摹写者的低能。试看那“恭跋”二字的撇捺,简直令人大噱,而“研山铭”三字因无范本,则生硬硬、死敦敦跳入视线,这假得离谱的字,国中鉴定诸家,难道看不出吗?
好了,现在我们挥师讨伐《研山铭》,这是在彻底心灰意冷的情态下的讨伐,当然扫却了一切不负责任的热情,此时只有冷峻而凌厉的辨判精神。前二十五字自“研”至“泽”尚有可观,“泽”后掉“厚坤”二字不谈,后面的十二字与前者比较,显见非一人之手笔,不仅墨色有异,连毛笔也更换了。前二十五字所用笔刚柔相济,羊毫中兼以狼毫,故偶有提笔细划者。而后面的字则笨拙无以复加,“前轩书”三字,直为市井恶札,岂会出自米芾之手?前面已判定米友仁之证书为伪,则米芾《研山铭》似可以为赝品无疑,为的是有过证伪而迹真的先例,所以我们有必要作上述的辨析。
收藏界岑寂太久之后,须要一些刺激的因素吹皱一池春水,前半年的沸沸扬扬是到了该冷静的时刻了。对于一些突发的收藏事件,全社会的从众心理是必然的,个个都对《研山铭》翘起了大拇指。而鉴定家的目光在被热情洗礼之后,严苛化为了宽容,那明显的支离破败如研山铭后十二字(不包括“厚坤”二字),则以为米芾才高八斗故有此跌宕不羁的险笔,我们切莫被书画史上的颠者、狂者蒙蔽,大体那是一种生存艺术,一种韬光养晦的策略,米芾、张旭、怀素都不能逃此法眼。因为他们的作品告诉我们,他们绝对有冷静的审美判断以控制奔突的创造热情,他们再颠狂的作品中几乎无一败笔,便是铁证。真正神经出了问题的是徐渭,在他天才俊发的作品中时不时的来一二败笔令人扼腕。米芾可能吗?当然不会。大家在鉴定时还忘记了一些最简单的逻辑推论,譬如:米友仁跋,显然是写给宋高宗赵构看的,这是宫中的至宝,怎么会千载岑寂竟无一人知晓,也未见任何著录,热情之不可靠如此。
癸未元月于抱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