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工笔画的几点思考
崔自默
关键词:工笔 写意 难度 劳动量 一、工笔与写意的概念 1.工笔的概念 工笔的概念,应该首先倡明。 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有“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之说,显然,前者指“写意”,后者指“工笔”。 工笔亦称“细笔”,与”写意”对称,属于中国画技法概念。所谓“工”,即工整细密一体的画法,笔墨和设色力求缜密细微,如宋代的院体画、明代仇英的人物画、清代沈铨的花鸟走兽画等。
2.写意的概念 “写意”俗称“粗笔”、“减笔”,与“工笔”对称。笔墨简略一类的疎体画法,要求笔墨简练、概括,着重描绘物象的意态神韵,讲究“遗貌取神”。如南宋梁楷、法常,明代陈淳、徐渭,清初朱耷等,均擅此法。 写意之“写”,意即泻也,有发泄情绪的成分。工笔能借以发泄情绪么?强烈的情绪,必须有效地控制在冷静的情绪之下。两种风格的作品上,画面细微处的处理,都要照顾到整体和全局。写意画题字用行草书,工笔画则用行楷,气息吻合而协调。 尽精微,致广大。工笔而有写意的气质与精神;写意而有工笔的传统与态度。工笔与写意,也同样可以实现“静穆”的境界。“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艺术的高标准。
二、“工”与“意” 1.何以称“工” 绘画艺术之“工”,其基础要求就是“像”。工,有精、巧、善、妙、细之意,画得很像了,就可以气韵生动。 中国绘画艺术之“形”,是对天地自然之“象”的摹仿、临摹;但自然之美又不是可以原封不动地被再现的,即便再准确的摹仿也只是自然的一个“影子”,离“永恒理念”或“道”还远得很 。真正意义的临摹,只能是师自然、师本真、师大美。“绝对正确的模仿并非艺术的目的。” 天才的摹品,即高级的艺术品,有胜过自然之处,它不是自然的翻版,不是爬行的写实主义。 “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 书画是造“形”艺术,没有“造”的意识,艺术性无所从来;“形”,直接出自笔墨,不讲究笔墨,就是不讲究形,就是不讲究艺术。自然之美,在在处处,隐秀其间,天然去雕饰,不劳人工妆点。《成生画山水歌》云:“成子貌古心亦古,造化为工笔端取。玄冬起雷夏造冰,翻手为云覆手雨。”(邓椿《画继》卷四)这个“工”,是造化的本真状态。 王维《山水决》说:“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彩。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这些话,都在指出自然之工的客观性,以及艺术家的主观能动力,那也是艺术的目的。 实用性与艺术性,向来是任何艺术形式存在与向前发展的“两足”。一如主观与客观的不可确分,理想与现实也总是紧密相连的。人艺与天工不可分离,是指导艺术理论与创作的根本所在。“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艺术的存在,便是主张这种人与自然的结合,师法现实而益于理想,在“无我”中求得“有我”;一旦这种结合至于极致,两者便不可分离,所谓“人艺即天工也” ,所谓复归于朴、自然。 工与工夫,是两个概念。创作和制作,要区分对待。“穷而后工”,靠劳动量感染人,不是工笔的高明目标。工笔之作出现“谨毛而失貌”,问题何在?庄子讲“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形莫若缘,情莫若率”,列子讲“斋心服形” ,都指出“心”与“形”的“和”的重要。形准,神应该说一定是准的。谨毛而失貌是因为这一“谨毛”不是地方、不准确,甚至画蛇添足;假如笔笔准确,“谨毛”只能有益于神的产生。然而,通过追求形的细腻这一方式来传神,是没有尽头的,算是一个笨办法;于是,另一种方式即:形简神丰,成为聪明的选择,也应该是中国画中“忘形”思想的正确实践方针。“形简”与“神丰”是两个方面,缺一不行;在这严要求、高标准下,每一笔的精确是必然的了。 忘形而求神,就是追求艺术之“工”。艺术之“工”是来源于真实,却要超越真实的;它既在形式、物质,又在内容、精神。高明的写意,能抓住典型形象,是象征和符号物,是提炼的结果。“优孟衣冠”、“颊上三毫”,都是此理。所谓“如灯取影”,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驴马毛,若用工笔,先钩后染,反而不如写意为妙,直接而自然。 工与不工,是相对的。工极而后写。工的极限,不是工而是写,好比无数细线的集合,是块面而不再是线。“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论书法的句子,可以启发。
2.写什么“意” 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卷二“人物总论”里说,“画人物有工笔、意笔、逸笔之分”,是在“工笔”、“意笔”之外,单将“逸笔”举出,以强调“意”的作用。 中国艺术的精神是写“意”的,书法、绘画、京剧等等无一例外。写意要求符号化,很多艺术只能写意,不能写实,比如京剧的表演套路和脸谱 。纸上的假的东西,可以当作真的欣赏,符号便是中介物。 “意”者,心言也,志也,乃心之所之。“言,心声也。 于是,义、理——心、意——言,又连成一条线,“言”的任务更加繁重。“道”无疑是高明的,但它起码有两个缺憾:一,“道不可言”,它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不清楚;二,“道本无言,因言显道”,它自己不会说话,只能靠言来替它传达。虽然说“言不尽意” ,但“言”既然作为“载道之器” ,也只好勉为其难。道难言、不可言,于是退求其次来写“意”,但“意”仍不好写,于是又有了“忘言得意”、“中欲言而忘其所言”、“辩不若默”、“至言去言” 等结论以及“得意而忘言” 的方法论。“言”,通过不断的衍生,被广义化、扩大化,渗透到绘画、雕塑、舞蹈、建筑、电影、音乐等艺术形式之内,与诗歌、话剧、文学等文字艺术一起,综合地作用于艺术的创作者和欣赏者。 绘画的写实与写意、再现与表现、具象与抽象等对类概念的区别,其根本不在表述上,而在于精神内涵上。明乎此,便可理解“现实的描绘(再现)同现实本身完全相似”以及“这个‘写意’,就相当于表现” 等观点的合理性与片面性。 因“写意”,所以中国画笔墨形式退化为一种符号,惟意是求,脱略形迹。米芾论书曰“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 ;也正因有舞文弄墨的放松心理,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恰恰出乎意外、偶臻佳境,笔墨生机勃勃。画中不光笔墨处如是,设色也一样,“有意无意之间”、“不在取色,而在取气” ,辨证关系中见微妙之理。过于有意或过于无意都不行,都会入俗而伤神。游憩之间,意思最大,创作如是,欣赏亦如是。大画家笔挟风雨、即兴神驰的状态,往往是受到催化和激发。吴道子画东都天宫寺壁,受斐旻舞剑所激发,兴来图壁,为平生最得意之笔 。画面中线条刚劲清绝,表现出一片冷静,但创作时作者的内心,却是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
三、工笔与写意的区分 1.工笔与写意的笔墨区分 清代恽寿平《南田画跋》说:“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这个问题的提出,很有启发性。 工笔与写意的笔墨区分,虽然有疏密与多寡的区别,但同样的根源在用心与用意的差别,法、理这些元素的辨认,运用之妙,全在一心。清人方薰《山静居画论》说:“或问仆画法,仆曰:画有法,画无定法;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李范笔墨稠密,王米笔墨疏落,各极其趣,不以多寡论也。画法之妙,人各意会而造其境,故无定法也”;“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出之于笔,乃臻神妙。” 笔墨疏密,各极其致,好坏的标准,不在笔墨的多寡。现代黄宾虹说:“笔墨之妙,尤在疎密,密不容针,疎可行舟。然要密不相犯,疎而不离”;“减笔当求法密,细笔宜求气足”。 清人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卷二“论工笔”,说:“工笔如楷画,但求端正不难,难于笔活。故松发丝毫不紊,衣裳锦绣俨然,固为精巧,尤其笔笔有力,笔笔流行,庶脱匠派。欲脱匠派,先辨家法笔法,为下手工夫。故衣纹用笔有流云,有折钗,有旋韭,有淡描,有钉头鼠尾,各体不同,必须考究,然后胸有成法。”如此,才可能摆脱匠气。 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论意笔”和“论逸笔”,说:“意笔如草书,其流走雄壮,不难于有力,而难于静定。定则不漂,静则不躁,躁则浮,漂则滑,滑浮之病,笔不入纸,似有力而实无力也。用浮滑之笔写意作大人物,固无气势,即小幅亦少沉著”;“所谓逸者,工、意两可也。盖写意应简略,而此笔颇繁;写工应幼致,而此笔颇粗。盖意不太意,工不太工,合成一法,妙在半工半意之间,故名为逸。”对于工笔和写意的混合,他也有论述:“或问前论一幅不能用两笔,此论半工半意,岂非用笔夹杂,前后矛盾?曰否,前论工笔写人物、写松眉、写手足者,用细笔也。意笔写树石、写衣纹者,用大笔也。先用细笔,而后用大笔,是大小两笔混用,故为夹杂。而逸笔所谓半工半意者,始末同执一笔,但取法在工意之间,由胸中、腕中浑法而成,非写一半用细笔,一半用大笔云。”可见,两者并不矛盾,其气息可以相通,在对立中求得统一。 工笔与写意,其区分不仅仅在笔墨形式上,还在创作的精神状态上。劳动量的大小自是分明,而技巧难度与心理状态是否有区别,则需辨证分析。
2.工笔与写意的难度区分 多一笔不成、少一笔也不成,难度是否大于细笔?南宋梁楷既能细笔,尤善减笔。元代倪瓒的山水竹石追求“逸笔草草”,也属于减笔、写意,但实际上也难以达到。 清人盛大士《溪山卧游录》提出“四难”和“三到”:“画有四难:笔少画多,一难也;境显意深,二难也;险不入怪,平不类弱,三难也;经营惨淡,结构自然,四难也”;“画有三到:理也;气也;趣也。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于平中求奇,纯绵裹铁,虚实相生。”可以这么考虑,“四难”的标准主要针对写意画而立论;而“三到”的标准则是针对高明的工笔画而主张。 应该说,无论工笔与写意,做到“四难”和“三到”,都不易。走不同的道路,目的是一致的,工笔与写意都有“三品”的分别:神品、妙品、能品。 工笔笔墨不到位,也会存在所谓“三病”。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用笔得失》,“画有三病,皆系用笔,所谓三者:一曰版(板),二曰刻,三曰结。版者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状物平褊,不能圆浑也;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钩画之际,妄生圭角也: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也。” 清人松年《颐园论画》对于“能品”、“神品”和“逸品”阐释出自己的理解,认为:“画工笔墨,专工精细,处处到家,此谓之能品。如画仙佛现诸法相,鬼神施诸灵异,山水造出奇境天开,皆人不可思议之景,画史心运巧思,纤细精到,栩栩欲活,此谓之神品。以上两等,良工皆能擅长,惟文人墨士所画一种,似到家似不到家,似能画似不能画之间,一片书卷名贵,或有仙风道骨,此谓之逸品。”对于“逸品”,他辨证地指出的真与假的区分:“若此等必须由博返约,由巧返拙,展卷一观,令人耐看,毫无些许烟火暴烈之气,久对此画,不觉寂静无人,顿生敬肃,如此佳妙,方可谓之真逸品,有半世苦功而不能臻斯境界者。然初学入门者,断不可误学此等画法,不但学不到好处,更引入迷途,而不可救矣。世人不知个中区别,往往视逸品为高超,更易摹仿,譬如唱乱弹者,硬教唱昆曲,不入格调,两门皆不成就耳。”“两门皆不成就”,非工非写,高不成低不就,半生不熟。 非工非写、半工半写,也可以至于高境,看来,又不仅仅在技法,而在境界、在气韵、在意思也。《庄子》用庖丁解牛的寓言来阐述游刃有余道理,“技进乎道”之后,“技”与“道”便不可再分。 “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 性功俱佳,是艺术创作需要的。“技”与“道”之外,技术与艺术、工艺性与艺术性、劳动量与价值,这些对类概念也需要辨析,以使相关的问题更为清晰一些。 四、其他问题 1.工笔与写生 写生是基础,是把握工笔精神与写意技巧的桥梁。南朝谢赫《古画品录》云:“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正如佛教,最初被称作“像教”,佛像画作为一种实用的视觉传达语言而存在与发展,其主要目的之一,是写真。 写真、写生,则是绘画的主体内容和主要方法之一。写生的方法,是直接面对对象进行描绘的一种绘画方法,可以分为风景写生、静物写生、人像写生等多种,是根据描绘对象与题材进行的分类。一般而言,写生不作为成品绘画,只作品搜集素材和熟悉技法的途径。写生作为创作的方法并提到艺术欣赏和认知的高度,值得思考。 事实上,没有纯粹意义的写实、写生,完全“画其所见”是不可能的,真山真水怎么画?对写实,有两种态度:一,纯粹的写实没有意义 ;二,写实正是新意的来源 。这两种说法看似有所分歧,其实正是在不同侧面指出“写实”的价值:一,要挑选那些有意义的东西来“写实”;二,真实的生活是最新鲜的,与其拙劣地生造,不如径直写实。这同时也提醒我们考虑一个问题:艺术中所认可的“意义”是什么?写生写实之作,却可以把读者的视线紧紧抓住,作为审美对象来揣摩和观赏,不但精彩,还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生活的机会。有讽刺意味的是,很多我们原以为精彩的东西,一旦用艺术方法来展示,却忽然寡然无味起来。 写生的价值,不仅仅是一种摹仿自然的方法,还在于提供了一种单独可以欣赏的艺术创作形式;其意义则在于证明了自然的难以摹仿、只能是画家创作灵感的活水源头 。
2.写生、写实与写意、抽象 写生,可以写实也可以写意。谈到写实与写意,似乎就涉及了中西绘画传统的差异性,继而涉及到写实与写意的高下之别。 我们继续引用前人的现成的论述。清人松年《颐园论画》:“昨与友人谈画理,人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愚谓洋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只可不学为愈。然而古人工细之作,虽不似洋法,亦系纤细无遗,皴染面面俱到,何尝草草而成。戴嵩画百牛,各有形态神气,非板板百牛堆在纸上。牛傍有牧童,近童之牛眼中,尚有童子面孔。可谓工细到极处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谁谓中国画不求工细耶!不过今人无此精神气力,动辄生懒,乃云写意胜于工笔。”同时,他指出:“凡名家写意,莫不从工笔删繁就简,由博返约而来,虽寥寥数笔,已得物之全神。前言真本领,即此等画也。既欲学画,须知画之根本缘由。仅以野战为高,是谓无本之学。” 写实与写意,没有严格的界限;而写意,其实也就是抽象。西方的一些被认为“抽象”的现代绘画大师,却自己不承认自己是“抽象”。“并没有抽象的艺术”,“也没有什么‘具象’或‘非具象’的艺术”,这是毕加索的话 。美国现实主义流派大师怀斯,具有高超的写实能力,但他却并不认为自己是“写实主义者”,而是“抽象主义者”,他有着“抽象的激动” 。这,的确有意味:被公认为“抽象”的画家却说自己“不抽象”;被公认为“写实”的画家却说自己“抽象”。 绘画的创作过程,可以据德、依仁、游艺。工笔,可以“吾道一以贯之”,实践慎独、诚敬的态度;写意,的确可以有不期而遇的艺术效果,那可谓超然灵性的最高境界。
3.工笔画的创新与其他问题 学术地位、艺术地位、社会地位,是支撑起艺术巨鼎的“三足”。宽广的视野、深邃的思维、崇高的境界,是组构艺术大师的“三维度”。小与大是有差别的。创作题材的狭窄,是小农经济,小本买卖。依据这样一些指标,大致可以衡量艺术家的相对量级,做到有据可查、有的放矢。 收藏,不仅仅是艺术品的收藏,也是艺术家的收藏。“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 人不珍贵,作品也不会值钱。知者之言,难与常人道。因人重艺,古来由然,这是读者的权利,也是知音之所以难得的原因。 工笔画如何面向当代,值得思考。继承与创新的具体关系和环节,值得思考。新时代,应该有新面貌,否则就是可有可无。 新工笔画的探索,可以有以下几个思路:新题材;新技法;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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