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出于章,行出于真(宋姜 《续书谱》),“章草,古隶之变也;行草,今隶之变也;芝旭草,又行草之变也”(明王世贞《艺苑卮言》),两种说法虽无大异,但立论的角度不一。章草之萌芽,的确在楷书,行书或者今昔对比草之先;但是,如果直接说章草演变成了楷书、行书或者今草,就过于简单化了。
虽然说章草为“楷法用笔”(或日开了楷法),但是,章草与楷书两者在结体和用笔等方面毕竟异趣;而且,各自处于闪盛时期的章草,与楷书,的确有过并行的阶段(此处的“楷书”,指楷隶、魏碑和钟五楷书,而非唐楷)。所以,说章草开了楷(真)的书的门径,就有失妥当。隶书在草写时,就有近似楷书或行楷者(在汉简中可以见到),也为后来的魏碑、楷隶乃至楷书开了一条先路。章草与行书的关系,也是这样。
张怀瓘《书断》谓,“草亦章草之捷也”,不错,但是,是否可以说章草变成了草书?不完全。今草,其来源有二:章草和行书。章草的演变有特殊性,它的大多数字,继续简便成为今草、尤其是那些收笔为点、捺笔、回勾、竖笔的字,其章草写法更容易被今草吸收,如“内”(内)、“御”()、“烦”()等字(皇象《急就章》中这些字的章草写法,就与今草无异)。也可以说,有些字,其章草写法,本来就与今草写法一个模样。但是,章草的有些字却只是随时流而迁徒,保持着原样,没有为今草所继承(如“与”字,章草作“ ”“ ”、“ ”),未被今草沿用。
上文曾述及,书体之间,并非仅是直接承传的关系,它们往往是互相“交叠”的、融合的。宋姜 《续书谱》说:“真、行、草书之法,其源出于虫篆、八分、飞白、章草等。圆劲古澹,则出于虫篆;点画波发,则出于八分;转换向背,则出于飞白;简便痛快,则出于章草。”在楷书、行楷、行书、行草等书体中,不难体会到“简便痛快”,若说它出于章草,主要是从用笔速度角度而言,并非简单地指点画使转和字形结构。
章草书体,虽然“古板”,但生命力仍然旺盛、渗透力强大。除了上述的“简便痛快”出现在了多种书体中,就是在今天使用的简化字中,也有相当一批字的写法,就是根据这些字的繁体字的章草书(当然还有今草)写法。如简化字“长”,章草即作“长”,简化字“乐”,章草即作“乐”,简化字“尝”,章草即作“尝”,等等。只是今天的简化字尚有问题存在,如“发”、“云”、“钟”、“后”、“丑”、“冲”等字,都有两种写法;写法不同,意思也就相差悬远,使用起来就容易出错。写书法,宜用繁体字,不是仅为了美观,而是不出错字、不闹笑话。摘文字的人为改革,与书体的自然演变,有着不同的逻辑,此是外话,不作多论。
中编历代章草作品鉴
一、章草之鉴
鉴赏,意即鉴定与欣赏。鉴定,意即辨别和确定、鉴别和评定艺术品的真伪、优劣;欣赏,意即领略艺术品的趣味、享受其美。“鉴”与“赏”,是统一的:会“鉴”,就会“赏”;不会“赏”,谈不上“鉴”。
本章谈历代章草作品之鉴赏,主要通过欣赏不同时期的章草作品的艺术风格和雅俗趣尚,介绍和评析章草书体的发展脉络及相关文献资料,以期给喜好书法的读者提供更多的参考价值。
(一)关于书法之鉴赏
欲学好书法,不知鉴赏是不行的。拿来一幅书法作品,要能评判其艺术水平高低;眼不高,手永远高不上去。
鉴赏,包括技术性和艺术性两个层次。技术性,比如使用材料、下笔技巧,可看亦可言;而艺术性,比如笔墨风格、通篇气韵,则较复杂,可感而难言。
真正意义的书法艺术,作为一种高级的精神产品,其妙其美,更多的是只可意会的,外行人不能洞察,所以绝非以“好看”、“有劲儿”或“不好看”、“杂乱”等语所可概括。
正是因为书法的这种妙而近“玄”的成分存在,使得传统书论中在涉及欣赏时,出现了米芾《海岳名言》所反对的“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现象。的确,沉迷于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类花哨词藻,终归使人感到隔膜,难以领会,也就“无益学者”。可是,“比况”有时是难免的;说不清,而又一不定要说,此时,只能用“比况”,即打比方、比喻、类比、形容。不过,好的“比况”,不是不可捉摸的,而是通俗易懂的,甚至以生活中最常见事物作比,既明白又有余味。传统画论中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黄筌富贵,徐熙野逸“,也是比况,前者比形态与神韵,后者比气息与格调。《书法本象》云:“皇象如奇峰怪石,骨力有余。索靖如金华翠叶,精研莫比。萧子云如晴云点空,轻圆自得。此三家者,章草之圣品也”;“奇峰坚石”、“金华翠叶”与“睛云点空”,难解易解?与白居易《琵琶记》中形容弦声时用的“大珠小珠勤务玉盘”相比,何者更藏书妙、更通俗明了?其实,对于书法,因为它终归是抽象物,所以对它的欣赏,再好的比况也只是大概、仿佛,诚如后汉崔瑗《草势》在形容了一番后,说:“略举大较,仿佛若斯斯。”
都写章草,不同书家,面目风采自是有别。即便都称“圣品”,仍应有高下之分。生活中的物品,有秤可称,有尺可量,因而客观;而对艺术品(如书法)的风格的认识和欣赏,则没有公认的唯一标准,所以主观性强。客观与主观的分别,显示了科学与艺术的分别。对同一书家的评价,因人而异,“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面对同样一幅书法,之所以会出现众口不一、“授”非所“受”的现象,与欣赏者个人眼光、学识和修养的参差不齐有直接关系。
技术上升为艺术,物质升华为精神。观书画之作,需修养焉。先观察其章法之巧拙,分析其笔墨之优劣;再揣摩其趣味之雅俗,体会其气息之邪正;而后能由悦目而娱情,脱略眼前物,随意所适,卧游坐驰。至于在一幅书法作品之内,到底有没有所形容的百般神妙,什么龙翔凤翥、阳舒阴惨,甚至音乐之声、 蹈之容,只好各有灵苗各自探了。
(二)章草之美
后汉崔瑗《草势》云:“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章草之法,盖双简略,应时谕指,周旋卒迫,兼并功并用,爱日省力,绝险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左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望之若崎。鸾企鸟峙,志意飞移,狡兽暴骇,将奔未驰。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机要微妙,临时从宜。”这段欣赏草书美的话,用以审视章草书体,亦妙;虽然也有点“玄”,但其言“兼功并用”,则可说明章草兼备了实用性和艺术性这两方面,而“俯仰有仪,方不副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以及”机要微妙,临时从宜”,则指出了章草结体和用笔的平中寓奇、灵活多变。
是的,因为章草有一定的写法,有严谨的草法规范,所以,要在写正确的基础上写出美感,写出风韵,着实不易。
章草,其妙处之一在于“沉着”而又“痛快”,因之,有理亦有趣、有法亦有有味。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赞皇象云:“吴人皇象能草,世称‘沉着痛快’。”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论诗之风格有云:“一曰优游不皖,二曰沉着痛快。”明人丰坊亦以诗法论书法,曰“古人论诗之妙,必曰沉着痛快,惟书亦然。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则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诗诀》)。章草,因有隶意而“优游不迫”、而“沉着”,因本是草书而“痛快”、而“风韵”,它是矛盾的统一体,既制造矛盾而又解决矛盾。由此想来,写好章草,的确不简单,也因此为善解矛盾的书法高手提供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当然,并非说章草以外的其他书体就不讲究用笔的轻重缓急与节奏变化,只是似不如在章草里面表现得那么尖锐和明显,即使在单字之中,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