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润枯之间,惟手笔微妙者得之。草木敷荣,云雪飘扬,玄化无言,何待丹青?大画家在于神工独运,以人工之笔墨得自然之意、逼造化之真;反是,以丹青追丹青,是浅陋而已。“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243]用墨之法,谈何容易!上述荆浩论画“六要”中把“墨”列其中,云“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要言不烦,为折肱之语。“似非因笔”之“似”字,最宜着眼;墨,虽然经由笔而刹那间敷写到了纸上,但由之而间接地传达自然山川、四时景物的真实形象,的确非凡。以云为例,其四时体势形状、阴晴聚散、气色变化,瞬息有别,或舒畅、或沉郁、或廓静、或昏重,或淡宕、或突黑、或明净、或惨淡,轻而为烟、重而为雾、浮而为霭、散而为气,倘不目察心记,他日岂可望默写手挥?“想其时候,方可下笔”,“霞不重以丹青,云不施以彩绘,恐失其岚光野色自然之气也”[244],顺物理、握妙法、得真意,乃得因笔成墨之道。
中国画的空间感,是经由虚实相生的大法则实现的,虽不以显透视与明暗为能,但并非不知,前人关于“明暗”多有述及[245],只是一来我们自己忽视了,二来西方人也像不理解中国的散点透视一样,对中国的“明暗阴影法”[246]莫名其妙而已。什么叫科学?不斤斤于此却毫不逊色,最有艺术性,才叫科学。只是庸俗的或低能的画家,无法用水墨把它表现出来,转而埋怨中国画种在表现光影上的缺陷云云。墨用活了,就有了光影与色感,不同局部的墨瀋淋漓与水晕多变,产生光线明暗之别、颜色深浅之分;这是一种视错觉,因邻近的墨色的深浅对比而诱发了读者头脑中的真实印象。中国画便是巧妙地利用了主观与客观的相互作用,创造出最佳的审美效果。赏八大的《荷花图》[247],荷花荷叶荷梗浑融一气,墨色幻化,极有光影之感。墨与色的浓与淡,是对比而产生效用的,故而不可简单而论墨色宜浓或宜淡,善用者在于浓淡有致,该淡则淡,当浓则浓[248]。
八大用毕生的艺术实践,把中国画的水墨运用至于出神入化之境,在梁楷、石恪、牧溪、陈道复、徐渭等先贤基础上,臻达一前所未有的高峰。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欧现代艺术在追求抽象美与画面色彩单纯的时候,开始注意到中国绘画中的精神因素,那么作为其中最佼佼者的八大山人,获得世界性的广泛关注是为必然的了。
5.八大的“大”
5.1 简净的八大
画境,以简净最为高明,八大得之矣。
“笔墨简洁处,用意最微。运其神气于人所不见之地,尤为惨淡。此惟玄解能得之。”[249]简净,看似惜墨如金、用力最省,却是别有会心;简净的背后,惨淡经营,预设着无穷的想象空间。八大69岁(1694年)所作的《山水册》[250],简净之极,堪称“淡简荒率”、“无一点尘俗风味”[251];即便他笔墨繁复的山水之作,犹“用意甚微”,思之所在,惟简净也!
笔墨形式,与审美情思相辅相成,共同营造出独特的审美意象。正是笔墨符号的“简”、“净”,才使得“象外之象”得以实现、得以寄托,否则画面拥塞、笔墨入俗,读者睹之亦必寡然无味。
“斋阁值三更,写得春山影。微云点缀之,天月偶然净。”
“净云四三里,秋高为森爽。比之黄一峰,家住富阳上。”
八大山水势欲表现的,正如他不厌其烦而多次书写的上面诗[252]中所流露的格思与务求。“董巨墨法,迂道人犹嫌其污,其它何以自处也?要知古人雅处,今人便以为不至”;“倪迂作画,如天骏腾空,白云出岫,无半点尘俗气”[253]。八大这样理论,也这样实践,他画的纯净,至于“迂”至于“癖”,是何般境界!董源、巨然之画尚且嫌“污”,况他人者乎?看八大《山水》一作[254],是何等澄澈、空明、淡宕、静默。八大自净其意,乃是心中湛然常寂、光风霁月的皎然无滓的大净之境的外化。由56-60岁的构图的简明与笔墨的孤寂,到61-65岁的构图的完整与笔墨的洒脱,到65-80岁时画法书法相参,得倪瓒与董其昌的幽淡天真、宁静素朴,八大的笔墨实践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简净,是笔墨的,也是气息的;虽是来自于视觉的感受,但它又是出自心理的体验。八大笔墨的简净,在其功力深湛的外相背后,决然是他心性的流露,那是他深刻内省之后的苦心孤诣。“真所谓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尘垢秕糠,绰约冰雪”,“笔笔有天际真人想。带一丝尘垢,便无下笔处”[255]。
简而净,净而静,静而远,如果说八大的画中有禅意的话,即表现于斯[256]。“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深。”[257]“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258] 意念一净,见闻觉知,令万境不染,静而持敬,至虚立本,随之守本致用,于文于艺,殊为契合。“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259]。八大41岁时的作品中,常用“萧疏淡远”一印[260],可见其冷静之追求。
画得简净之气,则有宁静深远之意。画之简净,固得于笔墨之单纯淡宕,而此种笔墨的来源,则是心性的空寂安详,那是诞生逸品之作的园地。“逸”,不是作手可轻易仿佛的。恽南田特意拈出黄山谷论文的“静”与“净”[261]二字,着实独具只眼。画而无“静”、“净”之气,必落庸俗,必非大师手笔。八大山人之所以超凡入圣,在于他独得“静”与“净”二字,气息那么渊雅、沉实、肃穆、寥阔、圆融,而笔墨那么清淡、真纯、素朴、洗练、简括。“画中静气最难,骨法显露则不静,笔意躁动则不静,全要脱尽纵横习气,自有一种融和闲逸之趣浮动丘壑间。”[262]“愿得诗无声,颇觉山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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