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穿空若有声”
——与范曾先生的对话 文/崔自默
“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辞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通古今之变。”--范曾自评二十四字 崔:范先生,能与你会面很高兴。不久前,读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你的《画外话》,一画一文,形式很独特,很有新意。在欣赏到你的绘画作品的同时,更可以品读到你的文章。 范:这些绘画和文章,都是我近年所作,而这批文章,则基本上可以表达我的艺术思想和审美追求。 崔:你的文章不但词句讲究,形式美,追求诗赋般的音韵之感,而且,更讲究通篇的气势,正是曹丕所谓的“文以气为主”,这样,在文采斐然的同时,赋予了宏阔的空间和深邃的思想,殊为难能。 范:你能在注意文字形式的同时,关心到其内容,我很高兴。不管什么艺术,内容与形式,是相合的,不可分离的,两者应当并美、兼善,如此才高明。否则,就会浮薄,就会枯燥。 我在开篇《自序》中,提出了中国画的八字箴言:“以诗为魂,以书为骨。”这是对中国画艺术的一个总结和要求。“诗魂”、“书骨”,既是中国画高度的形式美的体现,更是中国画终极的内容美的反映。 崔:你提到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离,使我想到前段时间有人提出的“笔墨等于零”的说法,这是不是一种极端形式主义的说法呢? 范:不错。过度的形式主义,就是虚无主义。中国画倘若只注重了形式,笔墨等于零了,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说“笔墨等于零”,根本就是无视中国画的过去,无知于传统,是在故作矜奇之言,也不是一种务实的创新态度。中国画的未来,是无限光明的,倘若数典忘祖,割裂传统,忘掉继承,失落民族自信心,遑谈什么创新? 崔:关于创新的问题,你说过,衡量艺术的原则是“好和坏,而不仅仅是新与旧”,真是一语中的。你能谈谈你自己的作品的创新问题吗? 范:可以。我的画,与其说在创新,毋宁说是在求好,既在笔墨上,更在观念上。拿我的人物画而言,线条、用笔,是在传统的白描技法基础上的更新,融汇了晋顾恺之、唐吴道子、五代周文钜以及宋李公麟,而用墨和敷彩,则踵武在五代石恪、宋梁楷和清陈洪绶。难的是,我的画追求写意,但要求兼备工笔精神。比如我画老子,不知画过多少,笔墨得以不断精练,这本身就是一个创新的过程。创新,不是一个什么空虚的名词,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创作过程。 崔:你画的老子,如书中的那幅《简笔老子》皓髯飘然,紫气东来,似乎没有什么重量,但又感觉稳若山岳,应该说,这种难以言传的神态,完全依赖那极其精练的笔墨;老子右肩那一根的线条,若即若离,气完神足,诚张彦远所谓,“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 范:是的。只有在高度提炼的基础上,笔墨才具有了一定的符号性,有了相当稳定的符号性,才有了个人鲜明的绘画风格。当然,这种符号性,不是僵死不变的,也是在不断完善着的。老子是我喜欢画的一个题材,他是我心仪的圣人,他身边的童子,就是我范曾。我一遍又一遍地画他,不断简约,渐合天趣,画风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完善着。我的画技,不知何时才能进乎道,臻达那自然而然的化境。 崔: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你的宏篇巨制,比如《元世祖晾鹰台射雁图》,你的配文作《左眼出而乾坤定》,原来那人物山川、走兽飞雁的复杂场景,竟是从忽必烈的一只左眼开始画起的,不打底稿,真正做到了“意在笔先”。同样,《丽人行》可谓空前巨作,也是那样“千笔万笔,一笔不苟;千线万线,线线风动”,真是不可想象。但是,你画老子,笔画虽然不多,也已经画过那么多次,怎么仍然意犹未尽、仍感尚未完善呢? 范:我画老子,早已不再停留于画老子的身形上,而是在一直追摩想望老子的神情、精神、思想、境界,一个字,老子的“道”。“道”,简直无以名之,它跨迈古今中外,超越四方上下。老子的智慧,拿今天最新的科技成果,都难以证明,反之,老子的思想,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却可以拿来解释今天的宇宙大爆炸理论。“有无相生”,多么深奥,多么玄妙啊!“归朴”的意识,少一点贪婪的念头,也许就不会无休止地追逐物欲,也许就会善待大自然、保护生态环境,也许就会努力于发挥科学技术的长处,服务于人类的和平与幸福,而不是想方设法地利用科学技术,彼此形成威胁,制造危机,最终有可能同归于尽,连同整个地球彻底毁灭。 崔:你在近年来的文章中,时常提到老子、庄子的道学思想,以及儒家的中庸思想,这与你的绘画艺术思想有什么关联吗? 范:《中庸》有云:“极高明而道中庸。”我倾慕老子,崇尚“道法自然”,“道”,具体而微到我的绘画创作,就是追求一种难言的大美,永恒的美,尽善尽美,起码在自身的绘画艺术中,实现一种“复归于朴”、“天人合一”。 我倡言“以诗为魂,以书为骨”,“书骨?”为了阐明中国画的艺术根基,而“诗魂”,则旨在标举中国画应该拥有诗一般的无穷意蕴、境界、神思、气象,而画家,则应当有诗人一般的特质、胸襟、情性、风骨。倘若我们有更多这样的画家,有更多这样的艺术,有更多这样的艺术欣赏者,我们的生活将是多么的富有诗意,多么的浪漫,多么的理想。这个“理想”,是“大同”的。 可惜,我们的很多画家,知难而退,甚至尚未达到“知难”这一层次,就开始从俗了,媚俗了。俗的东西,仅仅能悦人耳目、炫人感官;雅的东西,才能触及人的灵魂。至于雅俗共赏,则是一种极难获得的艺术高境,此则难与常人道也。 崔:记得前年在凤凰卫视你与杨澜有一次对话,你也谈到对现代艺术的一些看法。 范:不错。现代艺术,是另一种形式的俗,是一种披了新奇的外衣的俗。二十世纪的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饱尝了民族之间的、种族之间的、国家之间的争斗,而艺术家,也在百相纷呈。今天回头来看,其间有过太多的败笔。现代艺术的诸流派,如法国杜桑的“尿器雕刻”,德国波伊斯的“啤酒罐杰作”,引人怀疑:艺术还有吗?艺术的标准还有吗?最终,像人类在生活领域追求回归自然一样,人类在艺术前景方面,也开始反思古典精神的复归。当然,复归古典,并不意味着就此复古,或者因循,那就矫枉过正了,而是要在一个新的层面上,从人类自身的历史资源中,去寻找优秀的、最有生命力的东西。 曾经红火一时的蓬毕德艺术中心,曾经陈列过二十世纪以来很多现代派的东西,现在却已然门可罗雀,很多人去那里,只是观看门口的杂耍表演。相比之下,罗浮宫前人们排着几百米长的队,怀着对人类艺术的一种虔敬之心,等待欣赏真正的古典作品,那些有着永恒的审美价值的艺术品。这,足资借鉴了。 崔:你在中外的文化艺术交流经验中,对中国画艺术的国际影响,以及中国画的未来发展,有些什么体会呢? 范:科技,绝对不等于文明。先进的科技,只是先进的文明的一个组成方面。我们吸收西方的科技,但不能因此也以西方的文明文化为中心,否则,就会产生一种民族自卑感。 中国画艺术,要想屹立于世界民族艺术之林,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拉大与西方艺术的距离。越是民族的,就越是国际的。假使试图与西方接轨,丢掉自我,无形中就丧失了立身的根本和争坐的资格。我们要站在东方的文化高度,去评判西方的东西,起码要用一种平视的眼光,而不能是一种仰视的眼光。借鉴西方的东西是必要的,但如何融合它,又是一个关键问题,绝对不可以只顾融合,忘掉中国绘画艺术的传统,因为,中国绘画的艺术传统,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一些精髓。 中国画的进步、发展和前景,需要一批真正的优秀的艺术家,他不应该只在简单的形式上动脑筋、出花样、做作、矫情,而应该在创作理念上、在更高层次上去思索问题。 我有一句诗,“一线穿空若有声”,用以描绘中国画线条在三维空间里的运行状态。苏东坡形容吴道子画技,说,“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这种神经末梢与绘画工具的高度融合时所获得的快感,西方画家有吗?我们应该充分挖掘中国画的固有特点、特长,去开拓那无限的艺术创作空间,实际上,我们距离中国画所可能达到的技法难度和艺术高度,还远着呢。 崔:从你的话中,我可以感觉到你的艺术责任感和民族使命感。 范:使命感,是真正的艺术家所不可或缺的。鲁迅说过,“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话不是狂妄,不是自命不凡,而是中国文人应该肩负的一种精神使命。在这个肩负的过程中,当然难免坎坷,但是,人生的色彩,也正从此而出。 一位出类拔萃的画家,同时还必须是一位杰出的书家、诗人,甚至包括更多方面的学问、修养,他自己应该有这些方面的自省和自励,而他被社会关注和认可的,也应当集中在这些方面。文、史、哲,儒、释、道,等等,可以滋养中国绘画艺术的文化传统,太丰深、太博大了,如果今天的我们无所作为、无所贡献,不是太遗憾了么? 崔:范先生,祝愿你在艺术上一日一境界,也盼望中国有更多像你这样在国际上有影响的艺术家,相信在世界文化中心将向东方转移的新世纪,中国文化艺术全面复兴,大发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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