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通信选》之《答可航》(26)
可航:
晴天雨雨天,各自有好处,应该随缘自在,随时应事,个中有数存焉,没有办法。——不得已,这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天下没有所谓的学问;只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是真学问。
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对于压力习惯了,就好了。能力是训练出来的,命苦而不幸运之人,能力多强。成果与否,一个因素起着关键作用:效率,还是效率。
我越来越感觉实事求是的主要与重要性。——想有用的问题,说有用的话语,交有用的人物,干有用的事情。
三言两语,直截了当,君子是不能轻易被得罪的,很容易就被得罪的人得罪了也罢,省的耽误工夫。君子是有涵养的,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人、容忍人;小人只注意自己,只觉得自己重要自己的事情重要。
自私,直接受损失受影响的,是他自己。
我最主要的批评方法,是相对论——把文艺理论“量化”,个中运用之奥妙,应该时刻揣摩,不能松懈。知与不知,是相对的。距离远近,是相对的。熟与不熟,也是相对的。爱与不爱,也是相对的。自由,也是相对的。自由是规矩之中的自由——这些,涉及到集合论,其实,也还会归原于惟识——概念之解释、名之定义。我《艺文十说》把《概念说》放在首位,不是偶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一切圣贤皆于无为法而分高下。
认真,也是相对的:不认真,首先就解决不了自己内心的问题,就不自在,就不享受;但是太认真,反成执着、挂碍,就更不自在,更对不起自己。——又回到相对论、量化、度的把握。时时萦绕,再在用心,就科学了,就洒脱了。
糊涂的,是小人还是君子呢?
任何有思想高度与深度的人,应该是不谋而合、不期而遇的。法尔如是,就是此理。假如两个人争执的你死我活,那么说明两人半斤八两、半瓶子醋,谁也别说谁,除非他们是商量好了密切合作着互相炒作、抬举,这里以热闹,引起看客的关注与共鸣、同吠。可惜,世人大多矮子观场;生意人,看似糊涂,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全息论,便是此理。连通器,便是此理。我说的文化是地图、是登山,也是此理。
我与鲁迅,应该是一样的。此非妄语,而是为无差别。诸法平等,无有高下。无我、人、众生、寿者之差别,这样,便打通了局域的隔膜,触摸到了宇宙时空的肌肤。
“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鲁迅1926年《未有天才之前》)——我说《我们需要大师么》《大师是被认定的》等文章,便是此意。“一种是甚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甚么都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鲁迅1927年《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记得我在《为道日损》里讲到传统与法度时,说它大概会成为“包袱”,便是此意。现实中人,只有不能成功者才会妄自尊大,只有小成功者才会炫耀自己的努力,而哪些到底也成功不了的人却会在彻底绝望中忘却别人的帮助因为他已确信自己距离拉大无力偿还。“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功之后。”(鲁迅1934年《中国语文的新生》)——我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追吧”,“要用我的钻石山,掩埋眼前的垃圾”,也是此理。
“英雄须是早回头”——可惜,英雄渐行渐远,致远恐泥。智圆行方,谈何容易啊。不得已,还是不得已。《不得已》——我画过,会以之为一著书名。
“人生,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我们究竟想过何种生活?”——这么问,似乎深沉深刻,但极其浅薄无聊,老生常谈。
“老子出关了么?”“他经常出关。”
“至人无梦”。
2010/7/21 21:00
[附录]可航来函
自默吾师:
北京下了一周多的雨,几乎未曾停息。前些日倒颇觉开心,夏天难得如此凉爽,这一二天,因为得知您出差在外,即将回京,反忍不住隐隐挂念,盼这雨趁早停了,唯恐阻了您的行程。究其原因,多半是由于不久前爸爸下部队采访,出了车祸,那正是个雨天,司机疲劳驾驶,加上天不作美,刹车失灵……爸的头上脸上缝了十来针,一身军装被钢化玻璃的碎碴崩得无数小洞,幸未伤及眼睛。想想便后怕,如今有点心理障碍了,总把雨天和出行结合起来瞎想,让您见笑。
近一月来异常忙,调到了所里,本就有几万字的“任务”压力,加之《传记》这边也常有约稿,另有个人小著即将出版,弄得心急火燎,怪自己笨拙,几件小事就招架不住,再回想您平素百事缠身,仍从容淡定,愈发觉得惭愧,不知自己努力几世才赶得上您的境界。
说真的,我非常珍惜每次给您送信时,与您见面的机会,即使大部分时候,您那里总是宾朋满座,难得与您交谈几句,可那一二句教诲的话,背后的意义也极深刻而丰富,近五年来,不知为我人生的前行引了多少平坦宽阔的捷径。
写到此处,我的态度十分恭敬,心中却不知怎的,突然希望您只是个陌生的笔友,是啊,如果您不是我的老师就好了,我写信便可以不那么拘束了,对待陌生人,正如您说,有时不但不是警惕的,反倒随意放松。如此推算,知与不知,反而是不知的好了;熟与不熟,反而是不熟的好了;爱与不爱,难道竟是不爱的好了?再细琢磨,又全然不对。正因为那是无关紧要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可这样的“自由”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漫无目的虚度时光罢了。人只有在约束、恪守与反省中,才能不断进步呀!
周末到朋友家包饺子,一群人围在那里,七手八脚的,一会儿工夫便包出三四屉成品,饺子出自不同人的手,千奇百怪,好不可笑。大家孩子气地评选了一番,最后推选出了我的“作品”为首:个个饺子大小匀称,干净饱满,那是饺子中的公主呀,哈哈。我笑道:“我起先并未在包饺子,我当自己在创作艺术品呢!”好老师,原来做什么事,只要认真投入,都是极有趣的,那么,如果我们以认真地态度对待生活,生活也会回报给我们温暖和快乐吧!
对了,前日偶尔读了鲁迅作品中的一些片段,风格与思想与您的“沉思集”神似,现择录几句同您共赏:
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 ??《未有天才之前》一九二六年
即使艰难,也还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功之后…… ??《中国语文的新生》一九三四年
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一种是理想世界,替处同一境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甚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甚么都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 ??《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一九二七年
和您这一“聊”,不觉又到半夜,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一支琴曲,名曰《慨古引》,这样唱道:“今古悠悠,世上底那浮沤,英雄须是早回头。夕阳西下,江水底那东流,山岳啊底那荒丘。愁消除,是酒醉了底那方休。叹不尽,秦国底那劫灰,看不见,吴越底那楼台。世远人何在,明月照去又照来。故乡风景,空过了那花开。日月如梭,行云流水若何。嗟美人啊,东风芳草底那怨愁多,六朝事事皆空过。汉家箫鼓,魏晋底那山河。天荒地老,终是底那消磨。消磨消磨更消磨。慨当年,龙争虎斗,半生事业又何多。”
人生,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我们究竟想过何种生活?
日后得了空,学生专为老师弹奏此曲,再来探讨宇宙人生吧。
愿吾师好梦。
可航 2010-7-20 00:55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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