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绘《陈省身与杨振宁》 忆大师生死情爱
文/纪 宇
2004年7月21日,暑气如磐,正是北京天气最热的时候。清晨,艺术大师范曾从他北京碧水山庄楼上下来,走进他足有150平方米的画室。他虎背耸立,猿臂轻舒,精神抖擞,状态极好。他昨晚早早睡下,养足了一身精神,今天要为他尊敬的老朋友陈省身和杨振宁画一幅肖像大画。他吩咐在墙面贴上丈二的巨宣,捡好笔枝。洗中水清,砚上墨香,诸事齐备,只待开笔。
范曾斜倚在沙发上,用小手枪式的打火机燃着一支雪茄,袅袅轻烟裹着他的思绪飘向半空。
他的满腔深情厚爱,要在这幅巨宣上喷发挥洒。
这幅作品,范曾已经酝酿了很久。从尺幅、画面、构图、布局,他都想了又想,斟酌再三。大约两年前,91岁的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对他郑重地提出:"你能不能以杨振宁和我为题材画一幅画?"
范曾很愿意画这两名伟大的人物,他说:"那当然行了,我一定画!"范曾懂得陈先生的意思。这些年来,国际上陈省身领衔的微分几何学和扬振宁开拓的物理学得出了越来越多相同或相似的结论。陈省身的纤维丛微分几何理论,杨振宁的宇宙不完全对称定律,可以称为二十世纪数学和物理的又一次美丽而又奇妙的不谋而合。而他们两位都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
陈省身先生是中科院外籍院士、美国科学院院士、英国皇家学会名誉会员,是目前惟一获得世界数学界最高荣誉"沃尔夫奖"的华人,被国际数学界尊为"微分几何之父"。他晚年情系故土,回到中国定居,他说"我最后的事业在中国"。
近年来,范曾和陈省身先生因为同在南开大学执教,他们过从甚密。范曾是性情中人,能言善辩,风趣幽默,很对老人的心思。每当范曾回到南开,总要去拜访陈省身先生,并邀葛墨林、陈洪、张伟平等好友与陈先生相聚小酌。
老年人的心理与孩童相似,陈先生每次见到范曾都打心眼里高兴,笑得无比灿烂。时间长了不见范曾,他便会着急,就会问葛墨林:"范曾怎么还不回来?"范曾回到天津,老人知道了,还会给葛墨林打电话,告诉他:"你知道不知道,范曾已经回来了!"
陈省身询问过范曾许多次:"你画了没有,究竟什么时候画?"而范曾总是信心十足地说:"您放心,曹霸'每逢佳士亦写真',我会画的,而且一定要画好!"
葛墨林院士是杨振宁先生的助手、南开大学的数学家,他也多次催促范曾:"数学研究中心的大楼就要盖起来了,你怎么还不快点动手?"原来这幅还没出世的画,已经有了归属,计划挂在正在建设的南开数学研究中心的大楼里。
范曾心中有数,他不画则已,画就要出类拔粹,不同凡响。他知道,这不是画一般的名士行乐图,画一座山,画几棵树,勾勒两个人物,那样画不足以表现这两位伟大的科学家。这幅作品应该是大师的肖像画。肖像画,必须是"这一个",而不是任何"另一个"。要画出陈省身和杨振宁的面部特征及形态,更要画出他们两位大师的神态,他们不凡的气度和博大胸襟。他想象中的画面,每个人头的直径都有八十公分,这么大的体积的肖像画,要挥笔直取,在绘画过程中是极难的,需要绝大的功力。
何况这是用毛笔画在宣纸上,只能用加法不能用减法,一笔下去,墨透纸背,改不得一丝一毫。
半个多月前,杨振宁和陈省身一起到范曾家里来,他们三人晤谈欢洽。范曾在轻松的交谈中,以他特有的敏锐眼神细细观察他们两人的音容笑貌,捕捉只有大师才能表现出来的神情特征。
这是陈省身获得邵逸夫数学科学奖的消息传来不久,奖金高达一百万美元。他和杨振宁正在一起谈如何处置这笔钱。因为陈先生是美籍华人,他要按照美国的法律交纳个人所得税,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陈先生个人不要这笔钱,他要全部捐献给他工作过的地方,捐献给美国、英国的数学研究所、南开大学数学研究中心和清华大学。个人无所得,所得税就可以免交了。
他们的谈话悄悄的,波澜不惊,平静如水。像是两个老人在说三把韭菜两把葱,说孙子调皮,孙女乖巧。语气恬静,态度平和,又仿佛是在说一件和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范曾在旁边悄悄地听着,很受感动。他想这个世界上什么叫无私奉献,什么叫襟抱天地?看看这两位老人吧,他心中的人生境界又有了新的感悟和升华。说起来,范曾很看重公益事业,历年来捐献的钱也很多,他捐建了南开的东方艺术大楼,捐了抗SRAS的防治经费,为西部山区贫困儿童捐建育才图书室等等。多次一掷百万,不足为奇。他早已把金钱看得很轻,觉得这都是他应该做的。可平心而论,他总还是没忘记自己做了一件能让自己高兴的好事,想起来便感到满足和欣慰。说到底,他还是把这样那样的捐款当回"事"。这不是禅家所谓"一谈悟便是障"吗?可他们两位老人呢,却真是看得很平淡,觉得这都是很自然的,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就在这一天,范曾请来专门拍人像的摄影师,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拍了大量照片,这都是他作画的参照。现在,这些照片就放在眼前,更多的日常生活中的印象都记在心中。
今天一大早,摄影师和录相师又来了,他们要录下这幅画的创作过程。
范曾站起身来,抓起笔走近墙面。眼前的宣纸上洁白无瑕,没有任何铅笔和炭条的印痕。从30岁开始,范曾无论作多么巨幅的画都不再打任何草稿,无数遍草稿都铺展在他心里。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饱蘸深情的笔触伸向宣纸。画从陈省身的一只左眼开始,眼珠、眼白、眼眶、眉骨,左眼出而乾坤定。这是范曾先生从他的恩师蒋兆和处学得的传神不二法门。范曾全神贯注,周围的人屏声静息。能看到这幅画创作过程的人可以大饱眼福了,因为看范曾作画是一种莫大的艺术享受。何况他经过精心准备,画的又是世界级的大数学家陈省身和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呢。
画面上,两位大师正在交谈,要画出他们之间的交流与呼应,神色和语言。
一条线,又一条线,面部的山岳圹塬沟壑,那是形神气足的天然文章。每条线的走向,每块肌肉的组合,都要表现出"这一个"描绘对象。每条线,每块肌肉都"像",组成的整体形象还不一定像。每条线,每块肌肉都走向合理,联结得当,最后的整体形象才可能很像。
杨振宁先生的面部特征不很明显,要画得像,这本身就很难。可更难的是画出杨振宁的伟大和睿智,画出他的"精气神儿",这毕竟是华人世界里第一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呀。
杨振宁的头像画完了,范曾身上竟然出透了一身大汗!
摄相机的录相带刷刷地转着,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照相机也不断地拍下一个个镜头。在这幅巨作的创作过程中,越往后越使在现场看到的人担惊受怕,就怕艺术大师稍一分心,略一疏忽,一笔不慎而造成遗憾,甚至前功尽弃。
稍作休息,要画两位大师的手了。手的姿势,摆放,是收是放,是掌是拳,左右手的连结关系,手与全身的配合呼应,这又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在画面上,手是人的另一双眼睛,稍有瑕疵都会令人扼腕叹息。
"范先生,这手您也......"
"当然!也直接画。"范曾心里明白问话者的担心。行百里者半九十,是怕他功亏一篑。可他心中早有胜算,自信廉颇正当年,攻城掠地,照灯取影,摄魂夺魄,统统不在话下!
聚精会神,刻精致微,画的时候一笔不苟,不画的时候就抽雪茄端详。忽然站起身来就上前加上几笔。经过一天半的时间,停停歇歇的劳作,这幅《陈省身与杨振宁》终于大功告成。范曾掷笔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上前退后,左右看了又看,心中十分满意,面呈微微笑容。
将画从壁上揭下,铺在画案上,范曾在右上方题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是陶渊明的两句话。
如此大作,岂能无诗?范曾腹稿早已拟就,略加思索,挥笔在画的左边题写七律一首:
纷繁造化赋玄黄,宇宙浑茫即大荒。递变时空皆有数,迁流物类总成场。天衣剪掇丛无缝,太极平衡律是纲。巨擘从来诗作魄,真情妙悟铸文章。
这首七律表现了范曾在诗词写作方面的天赋和功力。
早在1975年,杨振宁曾写过一首诗送给陈省身,诗曰:"天衣岂无缝,匠心剪接成。浑然归一体,广邃妙绝伦。造化爱几何,四力纤维能。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诗的最后一句,杨振宁把陈省身和数学史上的欧几里德、高斯、黎曼和嘉当并列,奇峰相望,共指里程。在国外,凡是念数学的,无人不知这首诗,对这个评价都认可,认为此评客观公正。
范曾的这首诗活化了杨振宁先生的原意,从宇宙发展的规律,写到这两位大师的贡献,浑然天成,自然流畅。他还把微分几何"纤维丛"的"丛",数学的"数",物理学的"场"等字都写在里面,且气魄宏大,诗意盎然,音韵铿锵,诗律严整,读来荡气回肠,令人拍案叫绝。
一幅杰作,一幅陈省身先生命题并期盼了两年之久的巨作,就在2004年7月22日这一天诞生了。
7月25日上午,93岁的陈省身先生闻讯,坐着轮椅到范曾家看画。轮椅推进画室,陈先生举目一看就立刻激动起来,连呼两声:"伟大!伟大!"
性格使然,范曾对艺术从来都实事求是,不会故作谦揖。他说他表示谦虚的样子最难看,所以也就不谦虚了。可在这位世界级的数学大师面前,他十分真诚地说:"这是因为您的人伟大!"
陈先生的目光还在画上,仿佛没有听见范曾说什么。他又说了一句:"我们俩人要跟着你的画永垂不朽了!"
如此褒奖,范曾不敢当。他说:"是我的这幅画跟着您二老永垂不朽"。
陈先生期盼几年的愿望实现了,他十分高兴,兴致极高,那天他一直在画室里坐到中午,吃了饭又在范曾的书房睡过午觉才回去。
7月26日,杨振宁带着跟随他的美国物理学家来看画,看后他高兴地对着画喊:"呀,这个好,这个好,陈省身先生画得真像!"杨先生不好说他像不像,便回头问他的学生:"你们看我,像不像?"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像,真是太像了!"杨先生高兴地笑了,说:"像,是很像。"由于他太忙,日程排得很紧,看完画和画上的题诗,他要了一份诗稿就匆匆地回去了。
杨先生回去后,写来一封亲笔信,深致谢意,信上说:"这幅画的创作将是文化界的一大盛事,落成时要举行一个仪式"。他同时称赞画上题诗:"比英国诗人写得好!"
看着这封洋溢着友谊和情感的来信,范曾十分高兴,想起许多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往事。杨振宁先生和范曾相识于七十年代末,虽然年龄相差16岁,从事的又是科学和艺术两个完全不同领域的事业,可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感情是真挚的。杨振宁非常欣赏范曾的作品,八十年代初,他第一次到范曾家探访,两人一见如故,谈得非常快意。他兴致盎然地看了范曾身边所有的画作,极为赞赏。临走时,他在留言册上题字:"我非常喜爱范曾先生的画!"
两年后,杨振宁再度到范先生家里看望,范曾当即画了一幅《九韶之舞》赠送给他,杨先生十分高兴,欣赏再三,连声称谢。后来这幅画一直挂在他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寓所里。1988年,应杨先生之请,范曾为他手书苏东坡一首回文诗,原来此诗与他的物理学论文有关。一年多后,这篇论文在香港发表时,也发表了回文诗的手迹。杨先生特意嘱咐,务必在诗旁注明:"此诗为范曾手书"。
1991年,杨振宁专程从美国飞到巴黎去看望他。杨先生在卢浮宫玻璃金塔里请范曾和楠莉吃饭,非常真诚地举杯为他们祝福。席间杨振宁语重心长地说:"希望十年后能在国内看到你!"这句话说得范曾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杨振宁的到来,无疑对孤寂中的范曾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安慰。范曾没有让杨振宁失望,仅仅过了三年,他就从巴黎归国了,杨振宁闻讯非常高兴。
范曾归国后不久,一次国家教委一位负责人在南开请杨振宁先生吃饭,杨先生掷地有声地说:“范曾先生回国,对中国是一件大好事,对南开是一件大好事,对范曾是一件大好事!”
杨振宁先生的这一席话从来没有在范曾面前说过,可这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当晚在场的南开大学数学家胡国定吃完饭就赶到范曾家说了这件事,他说:"杨先生讲这个话,太感动人了!"
陈省身与范曾相识于七十年代,他喜欢范曾的艺术。陈先生那么忙,经常奔波在世界各国讲学,1985年还专门抽时间到日本冈山"范曾美术馆"去参观,还特意驰书范曾,谈他看过作品后喜悦的心情。为答谢陈先生赏契之深,范曾特绘了一幅《老子出关图》相赠。其后,这幅作品一直挂在陈先生旧金山的寓所里。
为了支持范曾筹建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陈省身先生捐款五万元。对范曾来说这五万元或许不是有决定性意义的,可这五万元对范曾产生的精神力量却无穷无尽,范曾牢记心头,终生不忘。
陈省身75岁生日,只请了叶嘉莹教授和范曾,在南开附近一家饭店吃饭。两位诗人贺一位数学大师寿,范曾提议作诗。陈先生欣然同意,他开口吟道:"百年已过四之三,浪迹平生我自欢。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
范曾真诚地为"百年已过四之三"叫好,出自陈先生之口,这就是绝妙的数学家之诗!如果是文学家这样作诗则不能被认可。他和叶嘉莹教授都用此句为首句,各作诗一首,词近意远,情深一往,逗得数学大师开怀大笑。
陈先生85岁寿辰的时候,许多学生弟子和朋友来贺,光是各种各样的老寿星就送来许多尊,摆得博古架和桌子上到处都是。陈先生发愁了,没地方放呀,而且家里摆太多寿星也显得俗气。
范曾从来都是化俗为雅的高手,他灵机一动,立即为陈先生出了个高招:寿辰之日颁发"陈省身奖"。因为瓷像的底部是陶质,未上釉,可以写字,便请陈先生亲笔在寿星底座上签名,赠送给来贺喜的诸位宾客。领到"奖"的宾朋无不欢天喜地。轮到范曾自己领奖时,因为那尊寿星底座是瓷质,写不上字,可他发现寿星的头是陶质的,无釉,便请陈先生把名字签在寿星头上。这尊头上写着"省身"两字的老寿星成为范曾宝贵的珍藏。
陈先生博古架上的东西送完了,范曾把自己家里的珍藏雅玩拿来给陈先生摆上。
2004年,是陈省身生命中最后的一年,也是他有生以来最为辉煌的一年。
夏天,范曾为陈老先生画像,使他久有的心愿得以满足,他十分高兴。
这幅巨作,范曾请人采用特殊工艺精印50幅,送给陈、杨两位先生每人5幅,送给南开大学10幅,送给与此画有关的朋友们10幅。陈先生墙上挂了一幅,将另外4幅锁在保险柜里。他说,要作为奖品发给他数学作得好的学生。
11月2日,又一件大喜事降临到陈先生身上,经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下属的小天体命名委员会通过,国际小行星中心正式发布第52733号《小行星公报》通知国际社会,将一颗永久编号为1998CS2号的小行星命名为"陈省身星",以表彰他对全人类的贡献。
《小行星公报》称,陈省身"在整体微分几何等领域上的卓越贡献,影响了整个数学学科的发展"。
这时候,刚刚度过93岁生日的陈省身说:"把我的名字跟天上的星星联系在一起,我非常荣幸。我是研究数学的,数学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是高斯,他最早的工作就是小行星研究。现在我有机会跟小行星有联系,觉得非常快乐。"
获得邵逸夫数学奖,范曾向陈先生致贺,陈先生笑着说,"咱们吃饭可有钱了。以前每次吃饭都是你请客,以后该轮到我作东了,你可不许和我抢!"范曾说:"不抢,不抢,咱们天天吃最爱吃的,你作东作到120岁也吃不完!""吃不完,吃不完,"大数学家连算都不用算就知道,绝对吃不完。说罢两人大笑。
按照南开大学的规定,南开的教授在国内外获得大奖,学校再颁发同等数额的奖金。陈省身获得的奖金数额太大了,南开一下子拿不出这笔钱,因此南开校领导颇为不安和难堪。陈省身闻知大乐,数学家要演算他有独特创意的数学题,他说:"这个奖金我得要,一分钱也不能少。不过我拿到奖金全部回赠给南开大学。"这既不违南大的契约,又表达出陈先生的爱心,伟人行事,令人叹止!
言犹在耳,笑貌存心,突然传来陈先生病重入院的消息。当时范曾正在济南山东大学讲学。闻讯立即从济南坐火车赶到天津,连家也没回就直接去了天津总医院。这是12月2日,陈省身已长时间昏睡。范曾进门,正好先生醒来,他睁大眼睛看见了范曾,嘴里喃喃地说道:"范——曾,范――曾......"他的手也动了,像是要和范曾拉手。范曾赶快上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数学大师的手紧紧地握住画坛大师的手。
12月3日,范曾守护在陈先生身边,医生们竭尽全力作人工呼吸,心电图最终成为一条直线,医生和护士们都含泪向先生鞠躬致哀。陈先生逝世了,范曾和葛墨林、张伟平等人一起护送他到太平间。
12月4日,范曾吟成悼诗《哭陈公省身先生》:
大雾茫茫掩九州,苍天月色黯然收。何期执手成永别,不信遐龄有尽头。一夕宁园人去后,千秋寂境我悬愁。仰看亿万星辰转,能照菏塘旧日鸥。
那几天,天津大雾一直不散,悲痛塞胸,气氛郁闷。范曾想起与陈先生相交的许多往事,思念之情,排遣不尽啊!
为悼陈公英灵,寄无穷哀思,范曾又写下挽联一幅:
四昭炯灵智,仰看河汉行星,先生大名垂宇宙;
一哀哭栋梁,力拓无涯数学,功业万古待英才。
此联写成,范曾表示愿意不署名。于是,作为南开大学全体师生敬挽之联,高悬于陈省身先生灵堂。
4日,范曾带着他的几个博士生到宁园陈省身的灵堂凭吊,"宁园"两个字还是范曾书写,刻成一块小石碑镶嵌在墙上。陈先生的夫人名叫郑士宁,两人恩爱一生。现在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只有一女两男守护在侧,看着陈先生的遗像,慈祥的面容仿佛还在启口欲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画的像还挂在书房里,陈先生多次对来客介绍这幅画,和客人在画前合影,多次说他对这幅画"百看不厌"。
范曾强忍住心中悲痛,率领他的学生在陈省身遗像前四鞠躬,出门登上车他便放声大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范曾历经磨难,性格坚强,他近几十年来哭过几次是可以数过来的:哭父亲范子愚、母亲缪镜心,哭周恩来总理,再就是哭陈省身先生。
范曾不肯相信,陈先生怎么就会离开人间呢,他不能接受这无情的事实。眼前总是浮现出先生的音容笑貌。
连日来,整个南开大学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中,师生们叠了两万多只纸鹤,悬挂在学校各处,萧瑟的寒风中,万鹤翩舞。夜晚的南开湖畔,烛光闪烁。手中蜡烛燃烧着思念,水面纸船满载着哀思。
在追思会上,范曾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去思,雨雪霏霏。"他吟诵了悼诗,长歌当哭,情真意切,在场的许多师生禁不住潸然泪下。
12月12日,杨振宁先生也专程赶到天津,参加追悼会。杨先生在北京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回忆了他与陈省身长达70年的友谊,他说,陈先生是他父亲杨武之先生的学生,他以后又成为陈省身的学生。陈先生的夫人郑士宁就是杨武之介绍的,陈省身曾感激地说他老师"成就了他一生好姻缘"。
杨振宁深情地说,在他困惑的时候,陈先生一句话影响了他的一生。
就在10月21日,杨振宁和陈省身、范曾一起参加叶嘉莹八十寿辰庆祝会,当时杨先生就下榻在宁园。共进早餐时,陈先生还谈笑风生,讲他正在进行的数学研究。因为时间太紧,他还要赶回清华大学,参加完会没来得及和陈先生握手道别就匆匆离去,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
谈及此情,杨先生看着墙上,范曾画的《陈省身与杨振宁》,如睹音容笑貌,无限怅然。
此前,杨振宁先生给他的助手葛墨林教授发来了英文的电子邮件。这是杨振宁发给至友28封信中的一封。
杨振宁先生在信中宣布他已和翁帆女士定婚。翁帆女士是广东某大学的研究生,28岁,这28封电子信件含义深远。
这是范曾先生在巨大悲哀中的一个突然的欣慰,一个伟人去世了,另一个伟人必须呵护,需要上帝赐予的温暖。
范曾认为杨振宁先生是伟大的科学家,他做出的判断必然是科学的。杨先生又是一个充满诗情的人,他的决定饱含诗意。范曾衷心地祝福杨振宁教授,他亲笔写了贺信,从青岛向杨先生发出传真:
亲爱的杨振宁先生:
在您的吉日将至的时刻,请接受我和楠莉诚挚而欣慰的祝贺,并请
转告翁帆女士这一来自多年来深受先生呵护援手的艺术家发自内心的颂
辞。作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您所作的审美裁判和热烈而淳朴的诗意的
决定,都将载入人类生命之歌的史册。
顺颂翁帆女士永保美妙的青春,祝她幸福。
此颂
安祺
范曾、楠莉
2004年12月18日
范曾说,杨先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他爱了,就敢于向天下人公开。因为他为人的原则就是:君子之行也,如日月之经天。
范曾还说:"待杨先生旅行回到北京,我来请客,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宴会,我出面请杨振宁先生的朋友们,请中国最优秀的歌唱家来唱歌,为杨先生和翁帆女士祝福"。
这是范曾先生一贯的原则,君子成人之美。
附记:写完这篇小文,我再次端详这幅《杨振宁与陈省身》,忽然想起友人说过的一个"发现",画面的左边是杨振宁,他身后是盛开的红色蝴蝶兰,气氛庄重但喜气盎然。陈省身在右边相对,背景是青白衬色,仿佛天际辽远,星空浩渺。
范曾作画时笔随心动,意从情出,完全不会想到后来发生的变故。然而,境自天来,色随意敷。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终使这画幅成此独特面目。这岂不就隐含了点什么玄妙的意味?中国民间讲的"红白喜事",莫非天机已尽在其中耶?为防忘却,特此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