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心裁”答客问(4)
崔自默
四:收拾、度、气、激发
问:那你就没废画了?
答:根本做不到的。有时越画越坏,最后糟蹋到无法收拾。要知道,收拾一张废画,剪裁出一张精品,“心裁”出一张小画,并非易事。
问:什么无法收拾?
答:是啊,整张画面发现不出一块可以发挥的局部,没有任何剪裁的必要,就完全是废画了。当然,这种情况也可能是剪裁水平的不足。
问:怎么会这样呢?
答:文章讲言简意赅,画面讲计白当黑,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1],笪重光《画筌》里这句话,经常提醒我。有时一张画,起初看来还可以,只是略微觉得意有不足,于是又上添几笔,结果,还不满意,又添,到最后,越来越坏,成了废画一张。
问:“有画处多属赘疣”,这也太苛刻了吧?
答:事实如此。有时我欣赏一个局部,只是轻轻扫过的一笔,不经意的一点、一皴、一擦、一染,都很美,都意味无穷,可供想象的空间很大,觉得可取,于是剪裁下来,开始加工,等几笔上去,却发现,是在背道而驰——还不如原来。
问:背道而驰?
答:是啊。正如观赏石,原石即便粗糙、原始,却生机无限。动了手,反而糟糕了、做作了。
问:恰到好处很难,是吗?
答:是啊,自己决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有本事。空处、白处、虚处、无笔墨处,是那么难以把握。一笔,一刀,都是那么难。恰如其分,恰当、度,最难把握。过度,就弄巧成拙。
问:什么是“度”?就难把握。
答:当然。度,为中庸最崇尚的境界,过犹不及。分寸、尺度、火候把握,殊为不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最难把握的是人,子曰“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如何是不远不近?是否合度,看合什么度?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规矩虽有,大方之家,信能改弦更张,变法维新。
问:有无相生?
答:这是根本法则。至于绘画,“无画处”,就是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是思维活跃的中间地带。一如诗境,“无字处皆其意也”[2]。
问:余味无穷。
答:对,要善于把握余味,似不经意,似有不能,却暗含大机巧,需要大技巧。庄子说“唯道集虚”、“瞻彼阕者,虚室生白”[3]。
问:就是“气”,是吗?
答:说得好!气,需要感应。物理学概念讲究“场”,需要感觉、感应去认识其中的意象、力、能量、关系。
问:画中的场与物理的场有区别吗?
答:当然有。物理的场是物质的、实的;艺术的场,一般认识应该是特殊的、精神的、虚的东西。
问:虚实不是可以互相转换吗?
答:说的好。精神也是物质的一种,唯心也属于唯物。艺术的场,应该可以归属为物理的一种场,只是精神的、心理的场更容易变化,难以完全地、固定地把握。相对,也就足够了。
问:那要是画起来,就更难表现了。
答:当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着笔?”[4]笪重光这话,很实在,很地道,很具体,很细腻。
问:中国画不讲究表现光影,不是吗?
答:不是不讲究,而是不善于。
问:“不善于”?
答:是啊。天边云锦,变幻莫测,岂谁能及?妙手偶得,捉襟见肘,终有竟时。
问:很难吗?
答:中国画的可拓展空间还大得很。人生百年,前辈诸贤画家,并没有把全部事情做完,他们的所有探索,给我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留下足够的馀地,等待我们继续开发。一般小景,一花一石,已难以把握,至如眼中可以见到的令心里激动的景象,比如山光明灭之色、树影班驳之光,在尺幅之内再现出来,假如不是笔墨精妙,断不能做到[5]。
问:事非亲历不知难啊。
答:“有此山川,无此笔墨”,恽寿平《南田画跋》里有如此的叹息。历代巧手,面对自然,惭愧手中笔墨不能传其真,脑际的意象难以再现。中国笔墨的极限高度、终极目标,吸引人去探索、逼近。
问:西画风景画,是不是就可以方便地表现呢?
答:中国山水画,与油画风景不完全是一回事,追求不同。西画的风景,也不易做到神品。虽然细腻,却无创意,不高明,这样的西洋风景画也不值得欣赏。
问:那么中国风景画中什么才是好画呢?
答:中国叫山水画。中国山水画讲究自然精神、灵境,自然之“象”,那是神居胸臆的“真境”。“凡山水皆不可画,然皆不可不画也,存其恍惚者而已矣”[6],明人李流芳表达过这种意思。“恍惚”,就是“意象”,画家有意欲把它再现出来,却终隔一层。
问: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的“隔”吗?指不确切?
答:可以这么认识,但也不全是。诗文字营造引发的意象,与绘画视觉牵动激发的意象,有距离。
问: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是吗?
答:诗与画,毕竟不同;所承载的“意象”,当然有异。顾长康说“遥望层城,丹楼如霞”,被赏赐二婢,他描述会稽山川之美,还用“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朦胧其上,若云兴霞蔚”[7],十数字所展现的景物,如何从脑际挪出来,转化为一幅意象性的绘画,难。
问:文字激发绘画欲望,是吗?
答:别的景象也可以激发。激发,又是互相激发,相互“唤起”。画家脑中有意象,心中有诗兴,总之曰“心境”[8],最终都要在纸面上被“制作”出来。它已经离开了自然,但又逼肖自然之美,是“纯意象的神韵”[9]。
[1] “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着笔。……”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15、21、22页。
[2]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见:王夫之《薑斋诗话》,《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下册第19页。
[3] 《庄子集解·外篇·山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2页。
[4] “巧在善留,全形具而妨于凑合,圆因用闪,正势列而失其机神”;“山之厚处即深处,水之静时即动时。林间阴影无处营心,山外清光何从着笔。……”见:笪重光《画筌》,黄宾虹、邓实合编《中华美术丛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册第15、21、22页。
[5] 宋人钱闻诗尝谓:“雨山晴山,画者易状,惟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晚烟,既泮复合,景物昧昧,一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见:俞剑华编《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上册第84页。
[6] “山水胜绝处,每恍惚不自持,强欲捉之,纵之旋去,此味不可于不知痛痒者道也。余画紫阳时,又失紫阳矣。岂独紫阳哉?”见:李流芳《西湖卧游图题跋》,黄宾虹、邓实合编《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册第594页。
[8] “为了唤起并记录这样一种心境,这种心境是深深扎根于中国关于宇宙之本质的观念之中”。见: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页。
[9] 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5-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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