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凌侧记
我知道李凌其名,大约是在80年代初,而得识其人与其才,则是在近年。当年,作为著名青年书家的李凌,正随黄绮教授研习古文字及书法,勇猛精进,名声鹊起。在一次书法活动中,本来可以见面,但失之交臂,后来多年也没联系。不过,关于他在国内举办展览以及数次赴日展览的消息,我是一直获悉的。1997年他在长城上挥写60平米之巨的“龙”字,我在电视上得以一睹他的风采。也许是同乡之缘故,我竟有点像老友会晤,颇感亲切。
1998年岁尾,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保定文联的鹤菁兄携李凌前来京,顺便到寒舍一坐。暖茶一杯,谈兴颇浓,无话不谈,顿时情同老友。李凌出示他过去的诗集和书法集,我认真地品读一番,深为其书法功力与文学修养的丰厚积累所钦慕。李凌的诗集名曰《舟中夜梦》,我捧来稍一翻览,就读到“满山都是雪,山月为谁来”、“塔高身似笔,拔起五云中”、“山骨架苍穹,挽我凝霜眼”等句子,一片天机,出语堪称有大家气。今日之书家,能诗者已鲜见,更如此才高情逸者,大概难得了。
李凌,号上谷,河北保定人,1956年生于天津,室名上谷书屋、八石斋、万佛堂等,为中国当代著名书法家。李凌七岁学书,习碑临帖,及今忽忽已三十余年矣,其书敦厚苍雄,信有其由。李凌之于书法艺术,用功不辍而情复笃诚,擅长篆、隶、草书,而我更喜欢他的草书,在沉稳中蕴含飞扬之气势与韵致,正如举止老成持重之人,偶尔开怀大笑,令人神爽。李凌自呼其书曰“苍石落花体”,取苍石卧地、落花飘空之意境。我观李凌作书,提笔落墨,有意无意,郁郁乎纯然才情之流泻也。其苍石般沉稳,出自腕下坚实之根底;其落花般飞扬,发乎胸中磊落之性灵。两者相互生发,故能心手双畅,深厉前揭。其草书如《神遇》,通篇上下有“气”充盈其间,“神”字之一竖笔,无而有、虚而实、柔而刚,可谓造中国书法线条表现力之极境。
李凌常写的,还有少字书法巨幅,如《佛》、《禅》、《云》、《龙》、《鹤》、《松涛》等,重处墨不糊涂,轻处笔不枯燥,尤见功力。另有趣味的是,李凌能在横幅之内挥写大字,堪称破得“文字障”,大胆变形,依造字规律解构、重组,其间颇显妙造巧思。李凌对书法的体会,主旋律全然是中国传统书法套路,总不失中庸之旨归;但是,其间的变幻多端、恣肆奇崛与磊落高蹈,已然超脱于传统的笼罩,换言之,他开始注意书法线条点画的造型与视觉构成以及笔与墨与纸之间的自然情态,在传统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现代的审美追求。
不久前,李凌拿来几件新作,稍一触目,我着实惊讶不小,这几乎是另一番新景象。《落花无言》一幅,字距宽疏,笔墨简淡,一片空寂,贴合司空表圣论诗之典雅一品;而落款忽取纵势两行,右实左虚,若直还曲;用印亦很讲究,水平方向照应“落花无言”四字之横势。《山川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条幅,行间聚散开合,笔墨枯润浓淡,面对它,耳旁似有山雨欲来之声,堪称意与境浑。“笔笔写出”,此点极重要,书法有画意,决不是依靠画法手段,而是书法其本身,再加之读者审美经验的主动性而产生的。“岩上无心云相逐”七字,字法随意、体态由之、笔墨轻松,配合落款五字,形成上线下曲、下线波动之图式,其画意诗意生焉。再看《苍石落花》一作,用篆法,位置经营颇见匠心,由左上而右下呈斜角构图,左下落款凝聚一团,乃阴中之阳。整幅的下三分之一部分:“花”字散淡不堪,真如溪流浅涧,泠泠作响,水面上,几瓣落花,从流飘荡;落款“上谷李凌”四字,则如数尾小鱼,聚散悠游。这,不是八大山人的画么?有意无意、似曾相识或者不期而遇,都是最好的感觉和状态,或许,也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从李凌的近作中,我感受到了这一点。
宋人严羽《沧浪诗话》有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艺术之造境,在于有意无意,发乎才情,出乎工夫,李凌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和表现就是。李凌在给我的一次信中说,他一直寻找一条崭新的创作思路,争取塑造一个更适合自己个性的语言、面目,完善自己。我的惊异,一来是对他未来的设想,本来,他已经有了一个足以立身的书法“过去”,但不故步自封,敢于冒险去打破自我,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很多著名的老书家,书体书风一直不变,原因是多方面的。二来是对他的书法“现在”,他的新作,异于旧作,在章法、笔法和墨法等方面,时时有新气象,有时局部笔墨虽看似不太讲究,但却极具视觉形式感,有“画外味”。“技进乎道”,我读书法,不光着眼于表面之技法(虽然说达到技法之精能固然难能),更愿意品味隐藏于笔墨背后的意象。在李凌的书法中,我似乎体会到了某种很想体会的东西,并期望多多益善。
1999年,李凌在日本举办了两个书法个展,即《李凌书法展》和《李凌万佛书展》。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便问李凌,你这是第几次赴日办展了,有什么心得,他回答说早忘了,其实多少次并不重要,因为组织者热情邀请,所以咱更不能马虎对待,每一次都要花一段工夫准备,拿出一些好东西,虽然自己不尽得意,但总得给人以新鲜感,让人不失望,这样自己心里也就舒服些、安稳些。我本想听听他对于中日书法现状和交流的一些看法,没想到他的一番话说得如此简易和直白。让观众和自己都满意,实现客观和主观的和谐,正是艺术的根本;无论谁说的天花乱坠,理固如此。不能达到自己的理想境界,包括天性、工夫、修养等众多原因,但目标既高,身体力行,心已诚矣.诚,立世之本,成功之由也。我一向不把书法视为单纯的艺术行为,所以认为欲评价一位书家的艺术成就,就要同时拈出学术和人生两个指标。我想李凌的成功,也就是合同了这两个指标。除了书法学外,李凌尝致力于文字学、诗词学、篆刻、绘画等方面的修养,他的名气,来源于他的作品的魅力,来源于他的学术成绩,更来源于他的为人厚道的人品。每次翻读李凌的新书法集我都要有新感受,从初始的与黄绮书体相近到拉来距离到今日的全然自家面貌,李凌一直在铸造自己,这个过程漫长而又迅捷。
李凌喜欢写“佛”字,不知曾经写过多少个,但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物之所以发展,不过一个“变”字。李凌写百佛,其实何止于百?他肯定是要经过千万次的构思与实践的,他也许以为乐趣或者游戏,对于我,此则是一个艰苦而乏味的工程。一方面,这是书法作品的完成过程;另一方面,这是一个悟道的过程。
李凌的“佛”字很特别,千佛不同相,气魄之壮阔、气息之深远,观而撼人。禅宗有“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之说,我想挪用来说明李凌的百佛书法。变化的作品,写的却是同样的内容,对李凌来说,就是一个“立”而不“离”的体验。图像变幻多端,产生它的,不过是一个多棱镜。李凌用这变而不变的形态各异的佛字,来说自己的法。他的法,取源于传统书法的深厚功力,又融汇了现代构图的和视觉的诸多养分。在他的眼里,字即是字,又不是字;他可以随时解构它们,又可以随时结构它们。在这个文字拆装和组装的程序里,李凌完成自己不执着而又不挣脱的书法涅盘。不熟悉李凌的切莫以为他只写佛字,他的小楷、他的魏碑、他的行草,都是地道的、精妙的,都是出古纳新的。清人姚孟起《字学臆参》有云:“一部《金刚经》,专为众生说法,而又教人离相。学古人书是听佛说法也。识得秦汉晋唐之妙,会以自己性灵,是处处离相,成佛道因由。”习书者于传统,应该采取这样的辩证态度。平常是真,没有经过一番磨炼的人是难以想象的。禅宗有谓“南顿北渐”,李凌是北方大汉,他的悟道,是渐入佳境的。百佛书展,只是他的一个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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