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书画之僧夥矣,然超群绝俗者盖寡,何则?以书画之为艺为术,有其专门路数在焉,进门易,登堂入室则难,窥奥入妙则更难。不塞不隔、无滞无碍之举之想,在理论或有馀,在实践多不足,其谁无缺憾耶。所谓技进乎道者,技易而道难,即便一日一进境,道亦终归未必可得,况乎资运匮乏,歧途相仍,致远恐泥其为必然。
入理既深矣,用功既久矣,然去趣犹不远,最为难得!今月照上人果能如之,可知其慧根之固,修持之勤。倘非参悟得体,功性俱佳而手眼相侔,则不能解黏释缚、拔理拈味。
曩者东坡翁评道子画云如灯取影,横见侧出,逆来顺往,各相乘除,斯语至为剀切。今者月照上人之书画,正风华婉转时也,或疑尚需加之以简净练达、大璞不雕,然则辩证以观,春雨之细润柔缓,毋须慕乎秋风之干裂劲节。假以岁月,由任自然,而后可期从心所欲,正不可作随影变形之谋也。计白当黑、有无相生,为论艺之最上语,其妙旨幽微,一如空即色、色即空云者,质诸月照上人,其是欤?
(2)
略述月照禅师线描释画的历史地位
文/崔自默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有云:“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此为千古不易之论。文艺作品的表现形式,总要受到它所欲表现的主题思的指引;绘画的题材,也势必取决于它的实际功用,即其社会意义和精神价值,这从中也正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
由于遵循绘画应当承担“成教化、助人伦”之社会责任的思想指导,中国画在唐以前,主要为人物画;唐宋以降,尤至于元明,山水画和花鸟画盛行其道,内中则透露出文人士大夫阶层的世界观与审美趣味。
中国古代绘画大师的人物画杰作,对它面前的读者而言,产生出非凡的摄受之力,追写先贤,照远显幽,千载寂寥,披图可鉴,其何以如此?南朝齐谢赫《古画品录》所阐之“六法”论,最能回答此问题。至于“六法”之妙,则主要在乎“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诚如张彦远论画六法所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此可视为中国人物画的最高标准;而以此最高标准来衡量,线描人物画的最高地位乃得以确立无疑。
东晋顾恺之和唐吴道子,占有世界人物画史上的无可移易的大师地位。顾恺之的“春蚕吐丝描”,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所作《女史箴图》、《洛神赋图》,迁想妙得,写照传神;吴道子则特创白描一路,离披点画,骨峻风清,所作《观音象》、《送子天王图》等佛像样式,被尊为“吴家样”。他若唐之阎立本(《历代帝王图》、《步辇图》、《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张萱(《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整妆图》),各臻其善。中国历代人物画大师辈出,咸具其美。五代之周文钜(《重屏会棋图》、《琉璃堂人物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宋之武宗元(《朝元仙杖图》),李公麟(《莲社图》);元之任仁发(《张果见明皇图》),刘贯道(《消夏图》);至明清,人物画家则大多兼善山水,将人物置于林泉之中,尤见高致,如戴进(《达摩六祖师像》)、唐寅(《孟蜀宫妓图》)、陈洪绶(《蕉林酌酒图》)诸家。中国写意人物画,始成熟于宋,其笔情墨趣,一派天然,若马远(《伴鹤高士图》)、梁楷(《出山释迦图》、《李白行吟图》、《六祖劈竹图》)、法常(《老子图》、《罗汉图》)、贾师古(《大士像》)诸家,其中以梁楷称开山巨擘,迨及明清,写意人物画家不绝如缕,如明之吴伟(《琵琶美人图》、《醉樵图》)、朱瞻基(《武侯高卧图》)、张路(《老子骑牛图》)、万邦治(《秋林觅句图》)、蒋贵(《寒山拾得图》)、宋旭(《达摩面壁图》)、丁云鹏(《伏虎罗汉图》),清之禹之鼎(《芭蕉仕女图》)、金廷标(《瞎子说唱图》)、上官周(《庐山观莲图》)、黄慎(《麻姑捧壶图》、《渔翁图》)、闵贞(《蛤蟆仙人图》、《采桑图》)、王素(《钟馗图》)、费丹旭(《秋风纨扇图》)、任颐(《仙姑图》、《羲之观鹅图》、《苏武牧羊图》)诸家。
绘画与宗教的联姻,产生出譬如敦煌壁画那样的绝世之作。由于年代的玄远,当初绚烂的色彩敷陈早已衰变消褪,但那墨亮的线描勾画,依然精神焕然。水墨画的成熟与发展,自唐始,深受士大夫阶层审美好尚的影响,画与诗、书融会贯通,所谓“文人画”得以大兴,其间,佛学禅宗的高深妙义,又不断给文人画注入并衍生出丰赡的内涵。
禅宗自达摩传入汉土,历经二祖惠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慧灯次第,衣法授传。其中六祖慧能着重阐发的“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此心本净,无可取舍”(《五灯会元》卷一),把“心”的作用提高到非常的高度,更与中国文化艺术交相融会、互加影响。“安闲恬静,虚融澹泊”的禅宗旨趣,与吾文人心态和士大夫思想颇为契合,以故藉禅修德成为可行之法。高僧的机锋转语和禅理的玄妙幽微,尤为精神内向的文人所癖好。见性而明心,快哉!唐人阎立本、吴道子、尉迟乙僧、王维、常灿、左全等名手辈出,为佛教人物画的确立厥功甚伟。释像罗汉画始于六朝,唐初卢楞伽、五代释贯休允称高手,只是当时罗汉画仍非中土形象。五代末,王齐翰、曹仲玄、张元简、石恪诸家,渐成汉人自家风貌。至宋元,禅悦之风远被朝野,亲近自然,无禅不雅,文人如此,画家岂可落后,诸多禅宗公案成为他们创作“禅机画”和“禅僧顶像画”的便利素材,李公麟、梁楷、贾师古、法常、赵琼、陆信忠、孙知微、金大受、梵隆、苏汉臣、李从训、颜辉等大批画家出现,中国水墨写意佛教人物画已然生面别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智慧,至明代的文学艺术界根深柢固,而“禅门机缘画”之史实风俗化便为一明证,心越禅师、木庵禅师、蒋子诚、上官伯达、丁云鹏、张宏、戴进等为里手。至清,以“四大佛画家”杨芝、丁观鹏、金农、罗聘以及“四大画僧”八大山人、石涛、髡残、弘仁为代表,彻底彰显佛学与禅文化之魅力。
清末民初,释画式微,而传统精谨一路的人物线描,更几成绝响。当代月照禅师,发扬广大禅宗精神,且具体而微,书画艺术直绍先贤。他的释迦线描释画人物,以充分刻画对象的内心世界为鹄的,下笔斩截,略无碍滞。其早期线描,人物穿插掩映,衣纹线划绵密,细腻不苟,若《五百罗汉卷》、《灵山法乳》、《韦驮尊天菩萨》诸作,恍见唐吴道子《观音象》、《送子天王图》以及宋武宗元《朝元仙杖图》、元山西永乐宫壁画之丰采;其近年简笔线描,若《十八罗汉卷》、《观音百像》等佳构,则毫颖飞动,沉着痛快,重处见笔意,骨气洞达,细处显神思,风声峻爽。且也其用笔之趣高明,所谓“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笔不周而意周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之用笔》),偶出险笔,虽细如发丝,亦全身之力到,其技之纯熟之精能如此,置诸中国人物画史,足可比列前贤,光彩灿然。
佛教绘画艺术,其存在意义是多方面的,它不是单纯的视觉艺术,而是赋予和增添了无上丰富的宗教的和文化的内涵。“道俗瞻仰,忽若亲遇”,佛教绘画给读者的心灵触动和艺术感觉,是崇高而透彻的。艺术品的“最高贵”和“最本质”这一衡量标准,在此得以凸显,这也恰恰应和了中国绘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伟大宗旨。
非职业化的特征,使得月照禅师获得了非一般书画家所可以期求的殊胜契缘,因之更能直接地转向精神境界的追求与索问。在平实之中见超然,入理既深,用功既久,而去趣犹不远,难能故而可贵。其超脱,亦因之更有效,重“道”而合于“技”,画即是禅。
月照禅师绘画作品,有着全新的现实启示。艺事,是他的修行,其笔端有觉、有情。他精进不已,而以之广结善缘,随时应物,开方便法门,咸沾法喜,利被群生。厥功曷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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