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异兮无来今
——月照禅师画艺初读
文/崔自默
佛教绘画艺术,其存在意义是多方面的,它在单纯的一般的视觉艺术成分之外,赋予和增添了无上丰富的宗教的和文化的诸多内涵。艺术的本能是什么?艺术的目的是什么?艺术的功用是什么?虽然对于这等看似简单的问题尚不能取得一致意见,但当我们面对庄严肃穆而又婀娜多姿的佛教绘画时,总也会产生“道俗瞻仰,忽若亲遇”的心灵触动和艺术感觉。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在其《The Story of Art》(《艺术的故事》)里面陈述过这样的观点:“渴望独出心裁也许不是艺术家的最高贵或最本质的要素,但是完全没有这种要求的艺术家却是绝无仅有”;“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记得当时我在读到这些话时,就曾在不经意中联想到佛教艺术的产生、存在和发展中可能遇到的一些实际问题。对于一般艺术家,说艺术也只是一种职业而已,这么说或许会有人强烈反对,但它的确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一种定义。暂时抛开“独出心裁”这一艺术风格层面的道理,假如执“最高贵”和“最本质”这两个标准以衡量艺术的所有创作者们,就立刻会凸显出一些值得我们思考的命题。
《宣和画谱》前言中有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如上述,艺术是一种职业,此外,其最大功用莫过于对社会的精神领域的贡献,即成教化、助人伦之类,否则,其可讨论的文化价值迅速降至最低点。作为一种个人行为,“游”于艺,却是必须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为基本的,这一点,正握住了中国固有传统观念之根本,也颇可启发现代人三思。
月照禅师,当我认识了这位当代年轻的高僧并随即阅读到他的一些绘画作品之后,我再度开始思考以上诸问题。绘画,对于月照禅师来说,根本不是一种职业,更遑论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月照法师之艺事,亦其修行也。笔端觉有情,故能精进不已,腕底生春,浓淡参差中证空明”,“广结善缘,以书画作品济世,随时应物,开方便法门”——文怀沙先生在为月照禅师绘画义卖展的《前言》中如是说。“修行”、“觉有情”、“证空明”、“结善缘”、“济世”、“随时应物”、“开方便法门”,如此,正道着了佛教艺术的主要特征。“方便法门”四字,谈何容易?作为一位禅门画僧,只有超脱了世俗观念的种种羁縻,才可能领会并传递出禅的消息。另一方面,对于面对绘画作品这一物质形式的读者来说,也同样需要这样一个知音的过程。禅者韬晦林泉也罢,隐遁市井也罢,都不过是一种皮相,更何况藉借绘画这一俗人也可介入的艺术手段。进入惨淡微茫的澄明之境,实现物我的神遇迹化,心空笔脱地面对纸墨,自觉自悟自我的真相真谛,对于月照禅师,这是一个必然又自然的过程;然而,无论如何,挣脱和摒弃笔墨的表相来创造一个具有自身生命秩序的世界,则绝对不是为了呈现一种艺术符号或者抽象形式;那实际上是开启心灵的一条道途,也因此,我们可以随之探讨“艺术形似本身可以超越形式”这一看似玄虚的艺术问题。
艺术形式的萧疏、简淡、空明,正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这一最高境界的体现,这是一种以智慧为鹄的的方式。“(智)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苏东坡全集》前集卷二十三《书唐氏六家书后》),智永禅师的这种“如观陶彭泽诗”的书艺,当为禅门艺术家们的正常期图。月照禅师的人物画,秀骨清相,线条婉约劲健,风骨超然,而其书经墨迹,则浑厚洒脱,会通圆活,其中都在透露那样一种高华的气息。当然,我们不能执着于禅林之风一定呈现某种模式,因为无论在用笔上还是结构上,不同的作者所营造的形式语言显然有异。极度的单纯中可以蕴藏无限的丰富,特别的丰富中也同样可以隐含非常的单纯,没有矛盾。
沿着主观内向的方向,一如文人士大夫们,月照禅师的非职业化特征可以使之回避作为职业书画家的一般苦恼,而更直接地转向精神境界。当然,这并不排除他在技巧方面的勇猛精进,事实上,他因为超脱而更有效,因为重“道”而更暗合于“技”。生活在净土界中的人,艺术是次要或业馀之需求,而恰是这种安心心态,在创作中更可通过笔墨形式传达出“最高贵”和“最本质”的东西。禅宗所揭示的,也正是超脱于物质存在形式的诸端法度之外的“态度”。无论出于僧人之手还是由文人所创作,蕴含了浓厚禅趣禅理的“禅画”,都在说明这样一个问题。无住在《禅宗对我国绘画之影响》里曾说:“宋人标出‘墨戏’,明人始唱‘画禅’。画与禅确乎不可分割,故禅宗兴,画道昌,禅宗萎缩而画坛冷落。中国画家无不具禅家精神,他们的作品,无不是禅境的示现。画与禅确乎是不分的,画即是禅,它们有共同的质地。因而欣赏画,也无异于参禅。”禅与书画艺术之间,关系的确亲密,但正如说“禅茶一味”那样,两者之间在肯定其亲密之处,还必须承认它们毕竟是两物。持此论,或许可以协调在认识禅宗与中国文化结合中的矛盾,进而辨证以观禅门与世俗的关联与差别。
禅宗自达摩传入汉土,历经二祖惠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慧灯次第,衣法授传。其中六祖慧能着重阐发的“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此心本净,无可取舍”(《五灯会元》卷一),把“心”的作用提高到非常的高度,更与中国文化艺术交相融会、互加影响。“安闲恬静,虚融澹泊”的禅宗旨趣,与吾文人心态和士大夫思想颇为契合,以故藉禅修德成为可行之法。高僧的机锋转语和禅理的玄妙幽微,尤为精神内向的文人所癖好。见性而明心,快哉!唐人阎立本、吴道子、尉迟乙僧、王维、常灿、左全等名手辈出,为佛教人物画的确立厥功甚伟。罗汉画始于六朝,唐初卢楞伽、五代释贯休允称高手,只是当时罗汉画仍非中土形象。五代末,王齐翰、曹仲玄、张元简、石恪诸家,渐成汉人自家风貌。至宋,禅悦之风远被朝野,无禅不雅,文人如此,画家岂可落后,诸多禅宗公案成为他们创作“禅机画”和“禅僧顶像画”的便利素材,李公麟、梁楷、贾师古、法常、孙知微、金大受、梵隆、苏汉臣、李从训等大批画家出现,中国水墨写意佛教人物画已然生面别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智慧,至明代的文学艺术界根深柢固,而“禅门机缘画”之史实风俗化便为一明证,心越禅师、木庵禅师、蒋子诚、上官伯达、丁云鹏、张宏、戴进等为里手。迨清季,以“四大佛画家”杨芝、丁观鹏、金农、罗聘以及“四大画僧”八大山人、石涛、髡残、弘仁为代表,彻底彰显佛学与禅文化之魅力。至于当代之月照禅师,禅宗更已发扬光大,且具体而微,其书画艺术,则无疑将面对和蕴涵空前丰富的社会的文化的内容。
月照禅师交游广厚,特得前辈学者教益。赵朴初先生曾多次为月照禅师绘画题诗,若“他时烦月照,大海现银台”之句,颇含深情。他如陈立夫先生“月印千江照遍环宙;法轮恒转师表人天”,王朝闻先生“自在神通,游戏三昧”,季羡林先生“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杨仁恺先生“月照法师绘画是解放以来出家人中第一人”,史树青先生“月照禅师线描《五百罗汉图》是当代艺林瑰宝”,范曾先生“清风万里吹悬月,法雨千秋洒野苹”、“只今借取金刚杵,写出无穷天地春”、“般若隐藏留碧脉,丹青顺化在银丝”、“羡汝纤毫承鼎力,诚哉月照妙思奇怪”、“月光悬大千,方寸心田藏妙谛;照影成三世,丈馀斗室纳须弥”,等等褒奖,足徵其胜。在平实之中,仍可以体现超然,这足以让人留恋不舍。入理既深,用功既久,而去趣犹不远,最为难得。月照禅师十七岁受持在家菩萨戒,二十岁出家为僧,佛学研究生,为禅门临济正宗四十二代传人,又受曹洞宗第四十九代心印,为兴建奉化雪窦寺和西天目山禅源寺,四处唱缘,呕心沥血,为僧俗两界所共仰,其书画墨迹,虽为馀事,然尤为世所宝。余特钦之,乃为赞云:
彼上人者,坚贞高志。素挹道风,游学遍历。钻仰群经,悟味符契。所思何远,无涯其智。旷然自在,毋黏物理。般若法藏,心和虚寂。离形离相,惟在应意。弃法弃言,归乎妙旨。以磨以炼,光透颖细。禅慧日新,去俗乖世。澄明朗照,倏忽坐驰。忘绝境界,幻化伟什。杳然超迈,青峰错绮。九皋之鹤,斋庭栖集。寻真幽径,变景迁序。曲水逶迤,长廊步屣。积虑微渺,顿挫由机。舍妄得真,处物随时。触手即成,其缘有自。岂为虚构,开彻可期。神情泰若,笔无空迹。驰骤章句,磅礴郁起。弥造六极,大哉其气。化运多方,振发覃思。翰墨遇际,物因法利。指引圆融,悉心所寄。非得即得,悟者几稀。辗转得失,乃知息止。取径多途,终入于斯。至道难矣,无顺无逆。虽知不行,其谁曰易。有所不意,悲欣交集。德被世表,安心若是。一音演畅,四众皈依。大道万通,有象犹夷。妙法一如,究竟无极。
[外二篇]
(1)
月照上人书画记
文/崔自默
凡观物,可以理法,可以趣味,当各有长,均无不可;若夫二者合一,主客兼之,则善矣。
予于月照上人,先晓其名,后睹其迹,再后遇其人,识其事,乃知其人其艺,惟真而已,物我冥一,非无由也。上人来,每携佳茗,把盏促膝,最为称意。予喜其语言澄澈,洞察秋毫,令人有山川林薮之想;尤乐闻其开怀大笑之声,爽朗隽快,若金风忽起席间,染人肺腑,市井阡陌之尘,顿为一洗。
月照上人性耽书画,素位随缘,博取众长,裒多益寡,境域独开,有自家门风。其守静笃思之时,神与物游,坐驰八极,贯通恒存之理;当其展素挥楮之际,则心摹手追,逸志旷怀。至如上人扬波腾气之势,恣纵不傥之形,吞吐大荒之概,与狂禅无涉,更远离野狐鬼道也,其所孜孜务求者,惟真善,惟雅正。其诗词如此,其书法如此,其山水如此,其人物如此,其花鸟如此。
总共2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