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VS马克——关于绘画中西融合的对话
崔自默[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创作中心画家、艺术史学博士]
马克(Marc)[油画大师]
地点:坦博艺苑
崔自默:今天终于能与你坐在一起,来聊聊绘画了。
马 克:是啊,很好。
崔自默: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实际上做到并不容易,需要很多条件准备。比如我们的对话,都说了好长时间了,但总是忙碌,你又不常在北京,所以,看来不难的事情,却需要机缘、准备,才能实现。
马 克:的确是这样。我也很想坐下来与你谈谈绘画,交流你对中国绘画的经验、对西方油画的看法,互相学习,我觉得很重要。
崔自默:很多大事,都是由小事开始的。历史就是这样,其实,不可能都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只要我们做了,当时做了,在将来,就会不断发现它的意义和价值。
马 克:当然。我们在生活中都是这样一些小事情,所以需要心态平和,对于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尤其如此。
崔自默:关于中西绘画比较的问题、技法融合的问题,我一直在思考,这其实也是中国近现代美术界一直关心的一个问题,也属于一个大文化话题。我们今天可以从绘画技法的融合方面着眼,来谈一谈。
马 克:还有我们个人的从艺经历,也可以谈谈。个人的艺术道路,可以反映在画面上,同时也反映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一个艺术家的文化基础、创作思路和理论修养、艺术认识等整个过程。
崔自默:绘画的外在形式,反映画面背后的内容,了解背后,有助于挖掘更好的形式,完善画面的视觉美感。
马 克:绘画作为视觉艺术,我认为画面本身很重要,但背后的内容更重要,那反映出画家本人的创作心态和精神寄托。
崔自默:是的,通过画面,可以阅读到艺术家本人。我们经常遇面,很少说话,但我从你的眼神、精神、气象,可以阅读到你的内心世界。高级的交流,是不需要更多语言的,尤其是优秀的绘画作品,它们可以替你说话。
马 克:谢谢。你的画也一样,我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崔自默:谢谢。你是多大开始绘画的?
马 克:我小时候并不是想立志做一名画家,而是想做外交官,到各地走走,看看,走上绘画道路是没有事先预料的。
崔自默:我也一样,我小时候是想当科学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马 克:我16岁开始恋爱,当时兴趣浓厚,一时画了很多画,全给了女朋友,后来还是分手了。
崔自默:现在你那时期的画还有留存么?
马 克:没有了,找不到了,很可惜。
崔自默:在画家的作品集里,应该收入他早期的作品,有风格研究的资料性。我也很可惜,大学以前的几乎所有的文字资料都没有保留。小时候也写写画画,是兴趣使然,因为我父亲 画画、写字,我母亲画花样、作剪纸,我跟着涂抹,在地上,在墙壁上,没有纸张可用,所以没有留存。
马 克:也很可惜。我想我早期的绘画一定是很幼稚的。可是从那以后,我注意自己保存自己的画,不乱扔了。
崔自默:画家早期的画,虽然很幼稚,但它刺激绘画的兴趣,是塑造天才的开始。
马 克:是啊,如果一开始绘画兴趣被打消,天才被忽视,那是很遗憾的,将来是成不了优秀画家的。
崔自默:我现在可以见到我在大学时期的一张油画,画的是荷花。当时兴趣来了,一画一晚上,不知道怎么画,就跟着感觉走。当时画了不少,风景什么的,可惜,只留一张了。
马 克:我对古希腊神话情有独钟,这是个小秘密,所以在16岁谈恋爱时,绘画兴趣盎然,兴趣是我最好的老师。
崔自默:我知道夏加尔是你的老师,他对你的影响如何?
马 克:说来话长。我不是科班出身,基本是自学成才的。我的理想是做法国的外交官,最早到缅甸、柬埔寨,也去俄罗斯、日本等地,接触到东方文化,很受影响。我与夏加尔先生的认识,是在洛克菲勒公司的一次酒会上,之前神交已久,一见如故。可惜那时我还没把主要精力用在画画上,我们当时一起学俄语。他想象力极丰富,我去看他画画,不知不觉中得到不少教益。遇到一个好老师是很重要的。
崔自默:老师的作用很大,他可以发掘一个天才,也可以毁灭一个天才。当然,真正的天才是自己可以走出来的,是委屈不了、压抑不住的,比如你。
马 克:我也不是天才,只是在内心里我很热爱画画,这很重要。我从生活里发现素材,大量阅读图书,从里面激发灵感,没日没夜地画。
崔自默: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我也不是科班出身,画画起初也不是我的学习专业。对于“专业”,我有自己的定义:专心即专业。不专心,不喜欢,不酷爱,就不是专业,只能是职业,是混饭吃的工具。
马 克:你说的太好了。不做吃饭的工具,没有很强的职业性,才会挖掘出绘画的潜能,所谓的“天才”,才能出现。
崔自默:“无心插柳柳成荫”,顺性,顺其自然,兴趣会不断地培养起来的。有了兴趣, ,才会乐此不疲。
马 克:可惜现在的学院教育中,老师教学生不是培养他们的兴趣。学生画画不是画自己喜欢的画,而是画老师喜欢的画。这样画的东西,没有个性,也没有活力。
崔自默:学生如果不根据自己的兴趣和个性来画,就缺乏想象力,就枯燥无味,不久“灵性”就消失了,即便再坚持着画下去,也是画匠、混饭吃。
马 克:混饭吃就不能成就真正的大师。
崔自默:很多人不画自己喜欢的画,而是画别人喜欢的画,原因之一就是混饭吃。
马 克:学院教育让学生学会了技法,但却丧失了想象力。
崔自默:学生学习的方法太多,套路太多,框框太多,就没有了灵性,想象力被限制住了。“法执”,佛学里有这个概念,就是最后掉进了方法的陷阱,被脑袋里存在的各种方法给束缚住了,失去了自我。
马 克:想象力非常重要。我们既要画可以看到的,更要画看不到的东西。
崔自默:看不到的东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部分,最有活力的所在。对画家本人如此,对观众和读者尤其如此。
马 克:我喜欢画神话,那里蕴涵无限的想象力。
崔自默:你觉得“神”是什么?带有宗教意味么?是有生命的东西还是纯粹的客观的一种“存在”?
马 克:我认为的“神”,不是单纯的宗教意思的,也不见得有生命性,而是客观的一种能量、法则、超存在。
崔自默:我同意你的观点。在东西方,对“神”有不同的理解和赋予,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名词体系,但最终都要面对自然、客观本体、宇宙规律。“存在”,可以包括所有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它与时间联系在一起。所有高级的科学家,在他们最后的阶段,都会走向“神性”,是对自然宇宙的一种崇敬、敬畏,是对不可知的领域的一种科学态度。
马 克:是啊,那是很难以理解的领域。我之所以对神话感兴趣,有这种不可知的原因。仅仅画可以理解的东西,可以看见的东西,是不能让人满足的。
崔自默:我发现你的画面技法很独特,是融合中西绘画技巧的,是你自己的一套。
马 克:哈哈,你看出来了,我对中国水墨很感兴趣,我把这种韵味,与油画的色彩结合在一起,营造一种神秘的气息。
崔自默:技法为我所用,才体现出技法的重要。
马 克:是的,技法要适应自己的画面需要。我发现你的画面也很独特,技法也不纯粹是中国水墨的。
崔自默:哈哈,你也看出来了,我既喜欢中国的水墨、诗的境界,也喜欢西方油画的技法、体系,因为各有所长,所以根据画面需要,要采取不同的方法,以效果为第一。需要、必要,是行为的基础,否则就是僵化、执着、顽固,就不能创新。
马 克:融合各种绘画技法,以画面视觉感为主要目的,以表达自己的心里感受为目标。我在日本呆的时间很长,画面上还有日本的绘画元素。
崔自默:这我注意到了,人物造型、色彩感,有日本的东西。凡高当年喜欢日本的浮世绘作品,对装饰效果也沉迷。那味道很好,可以丰富画面视觉美感。我也喜欢异域色彩、符号,有时也尝试。在瓷器上作画,我发现你的技法也很灵活,东西合壁。
马 克:手是为想象力而生的,怎么想,就怎么画。我每一天心情都很灿烂。
崔自默:心情“灿烂”,太好了。有表达的欲望,有表现的技巧,才会感受到这种无比的快乐。
马 克:准确。技法的培养,与想象力的表达是紧密关联的。我在熟悉油彩之后,接触到东方的水墨,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有自然的法则隐藏在里面,引导我去探索其中的奥秘。
崔自默:你打破了民族性,开始了世界性。“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你觉得这种说法对东西方绘画技法的相互融合有局限吗?
马 克:“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说法是合情理的,但在绘画技巧上,没有所谓的东西方界限,如果一定说有,也不是绝对不可以跨越的。
崔自默: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技法是客观的、物质的,如何使用它们却是人为的、主观的,敢于打破界限,为我所用,才是创造力的表现。对于视觉艺术,视觉审美和审美心理、审美效果,才是最后的结果;拘泥于技法,阻挡自己的感受,打消自己的想象力,才是最可悲的。当然,习惯了某种表现形式,可以坚持,但并不意味着不可以突破它,不可以再使用其他技法。
马 克:绘画的技法,大家都可以使用。我借鉴了水墨的韵味,变化丰富,变幻莫测,把油彩这么表现,色彩就显示出特别的韵味和精神。
崔自默: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技法,尤其适合表现你自己的题材,“神话题材”,增加了画面的 悠久性、神秘性,像云、像水、像雾,飘忽不定,使目光随着移动,心情随着感动。
马 克:谢谢你的理解。
崔自默:如果单纯以固定的技法,油彩的,或者水墨的,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也就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技法了。
马 克:是的,让我回到过去,那肯定难以想象。
崔自默:纯粹的绘画技法,我觉得未必好。纯粹,也未必好,“有时”、“往往”。
马 克:单纯的东西,也很优秀,很高级,但缺乏了一种生命活力。
崔自默:这种思考更高级、细腻了。事实上,绝对纯粹的东西、品类,几乎不存在,很难生存。你绘画里的人、神,已经是东西方的完美融合了。
马 克:在远古时代,虽然有地区差异,应该无所谓东西方的吧,都是人类,尤其是人类产生之初,是一片茫茫。
崔自默:是啊,是混沌的状态。混沌的状态,虽然无可以把握的既定规则,运动不纯粹,但蕴涵着无限的力量和可能。在你的绘画里,就有这种混沌的成分存在。飘忽的油彩,有神秘感,有壁画的剥落效果,有历史感,空间和时间感,有了“神性”。
马 克:谢谢你,你是我真正的知音。我走了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年来,只有当年法国一位雕塑大师读懂过我。我没有想到,在中国当代的艺术家中,你能理解我的绘画,你不仅仅是一位属于中国的画家,你对西方绘画也很熟悉。
崔自默:我喜欢读西方哲学史和美术史,各家的东西我都喜欢,都欣赏,他们各有所长,尤其是那些独到的大师,有创造力的大师。他们的突破,不仅仅是在技法上,而是在思想上、精神上这更高的层面。
马 克:是啊。是东方的水墨韵味给了我启发,是东方的神话和西方的神话给了启发,是生活给了我启发,是灵感和想象力给了我启发。
崔自默:所以,你是表现东方神秘世界的西方绘画大师。
马 克:谢谢,“表现东方神秘世界的西方绘画大师”。
崔自默:你画面上部分的混沌、不具体、模糊,与部分的细节、具体刻画、细致表现,形成鲜明的对比,有壁画效果,那种韵味很有魅力。
马 克:再次谢谢你,你是我的知音。
崔自默:我经常去敦煌,观摩那里的壁画,我觉得你亲自去时,一定会触发无限的创作灵感。
马 克:是啊,我画过很多佛像,对壁画也极感兴趣。我很想去敦煌,下次我们一起去学习。
崔自默:一定,那一定是极美好的感受。
马 克:我等待着这美好的时刻,与你一起去学习中国最优秀的绘画经典。
崔自默:你画面上携带着壁画的气息,有“剥落感”,增添了画面的可读性,有余味。中国的哲学著作《中庸》里讲“尽精微,致广大”,你对鸟类、人类、神类的细部描画,是“尽精微”;大面积的混沌处理,表现出时空感、神秘感,是“致广大”。
马 克:未知的领域,可以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力,这也是绘画艺术的魅力来源之一,可以不断挖掘。
崔自默:我完全同意,绘画艺术的“完成过程”,不仅仅属于作者自己,还必须有读者的“参与”,作者要事先预料到读者的审美感受、审美心理。
马 克:是啊,只是面对同一件作品,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理解。
崔自默:那是当然的,“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的文本因为不同的读者会制造出不同的释读结果,这再度证明艺术的无限魅力。假如作品单薄、乏味,就失去了这样再创造的机会。
马 克:但愿我的作品给人以快乐,给人以想象。
崔自默:你的作品已经做到了,我要向你学习。
马 克:你的作品也已经做到了,我要向你学习。
崔自默:哈哈哈。艺术的意义,一方面是自娱,另一方面是娱人。作者在塑造作品、塑造读者,同时,读者也在塑造作品、塑造作者。
马 克:太好了!这就是“道”。
崔自默:哈哈,你对“道”也有研究?
马 克:我感兴趣,那是很高明的东西,里面包含着无比复杂的内涵,什么都可以包含在其中。你能不能给我写一张书法,写“道”字。
崔自默:当然可以。“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与你聊东西方绘画的差异、技巧、融合以及画面之外的“存在”,就是“形而上”的所在,就是“道”。
马 克:真是太高兴了。
崔自默:我一会再给你写一张字,叫“油彩墨韵”,你是融合东西方绘画的使者、大师,向你致敬。
马 克:我们彼此致敬。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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