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通信选》之《答京涛》（1） 

京涛：

随时欢迎你来聊天，不必客气。当然，尤其是喜欢带着问题来。对于我而言，问题才是最好的“礼物”。

学问是“商量”出来的，切磋、琢磨、砥砺、观机斗教，都是说明问与答之间的“水涨船高”。学问没有最终的答案，有的只是相对的高度——这个“高度”，更多的是取决于人生的体会与验证；在登高的过程中，由文字智慧而观照智慧，无限地接近本相。

由是观之，年轻人有天然的“欠缺”，即人生的阅历；即便他有天生的悟性，可以迅速动书本里得到很多间接的经验。当然，有些人越老越糊涂，是因为自以为吃盐多了，司空见惯了，于是没有了想法，那是脑子懒惰的表现和结果。

“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精神生活的愉悦，不是一般人能体验到的。假如处于物质追求的泥潭，走在前进或爬坡的过程中，忙碌困顿于生活锁节的困苦，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各人有机缘，做学问需要主观之外的客观条件，成就一番事业，需要惊人的耐力，更需要牺牲掉很多其他的凡常快乐。

我发现，你不是一般的年轻人，好学愿思，有见解、有想法，假如一以贯之，前途无量。

人不能没有自信和斗志。自信，来自于正知、正见，而不是盲目的好高务远。思考问题，不能习惯于以往的收获，要平中见奇。社会习惯上反对人的追逐名利，但是，没有名利心作为原动力，人是没有斗志的。知足长乐，是针对物质需求的，也是缓解人心不平衡的良药；但另一方面，还要鼓励勇猛精进，那是在精神生活上不断完善自我的高要求。一般人容易懈怠，尤其是在取得一定成绩之后，容易故步自封、自以为是，也只有保持勤行精进的态度，才能不断扫除心灵上的灰尘，保持干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也是“益”，两者是同时发生与存在着的。

你喜欢美术是好事，可以在内心世界里拥有一块自留地。假如现在想继续学习，也为时不晚。学习是终生的事情，没有晚了这一说。我正式从事艺术创作也比较晚，但也正因为此前从事了很多其他学科的东西，反而成了诸多的滋养。“磨刀不误砍柴工”，俗话中有正理。反观那些所谓的顺利的从业者们，以为自己是“专业”，其实非也，因为不“专心”，所以只是“职业”而已，作为混饭的工具罢了。职业画家如此，很多高职称的所谓研究家、学者，也是混饭罢了。学术研究进行量化的弊端，给社会资源造成了浪费，也是个体扭曲的一个外部原因。

你喜欢篆刻，是好事。我在大学时期，已开始搞篆刻、书法。生活所迫，我考研究生也还不是艺术专业，但这种曲折，也是有益处的。我也不聪明，但我自信，我能安心、用心。像走路，勤于走路，探索完所有道路之后，必能融会贯通——知识亦如此，知识就是一张地图。取径的曲折越多，相关的参考知识就越丰富，是好事。

儒学、道学、佛学，都是上山的不同路径，到最高处，是会相遇的。上山的道路很惊险，需要相关的准备条件，有其他方面资源的借鉴，就容易到达顶峰，否则，还会误入歧途，渐行渐远。

我也不安分，过去的职业选择如是，现在的艺术创作如是。这种不安分，不是反动，而是进取，对未知的好奇、对意外的欲望。上苍赋予人的本性中，好奇与欲望，是根本的。这种东西，一来使人受罪，二来使人享受。

“古英雄未遇时，都无大志”，袁枚《随园诗话》开篇就句话，值得思考。名利心，损伤人的自信，也激发人的自信。恶性循环与良性循环，是需要注意的细节。不可毕其功于一役，要有阶段性的安排。得遇知音知己，得遇良师益友，是人生幸事。我们需要准备的，是自己的本事；这种本事，只有在得到机会尽情发挥时，才能化为现实，才能有市场。

我也是理想主义者，但我更是现实主义者。现实与理想，是阶段性的。一日如此，一生亦如此。

学问要贯通，视角要大，要宏阔，不能拘泥一隅。我最不喜欢“考据”的以道古人名号为能事。当然，一砖一瓦的活计也需要人去从事，但我不会那样。

我主张“有用的文化”，不全是“实用主义”，而是实事求是，是讲究实际、实效、实用。

要关注当下，要关注显学，要关注与你自己有关系的事情。

从你说的今年计划看，你是辜鸿铭的知音，可惜，他不知道。

等有时间安排见面时再细说吧。

崔自默2010-3-1 15:33

[附录]京涛来函:

自默老师：

您好！新年已过，本该返京即登门拜访，可学生总是未敢造次，一来，您时间必紧张，新年必有许多安排，不敢打扰；二来，新年登门本想送份薄礼，以示恭贺之意，但至今未选中送什么；三来，近期受到您的影响巨大，还有其他一些因素的影响，我梳理了一下我下一步的道路，深深感受到目前知识、修养的欠缺，所以未敢轻易登门。请务必原谅！学生未曾一日忘怀。

自去年进京以来，学生结识了您，还有刘绍刚先生（篆刻家、古文字学者）、东方涂钦老师（当代艺术家）、宋军先生（企业家，研习佛学，环保主义），这些都是在艺术思想上、人生价值观上对我影响很大的人。尤其是您醍醐灌顶的话语，对我冲击尤大，影响尤甚。您的话语，以及您对我的鼓励让我燃起了沉睡已久的斗志。

学生自小是个理想主义者，爱书画文章，幼时乡里民风朴实，略一有所偏好，即骗得虚名，彼时本想以此为业，高中即以全县第一的美术成绩考入，所谓特长生，但入高中后学习紧张，世俗观念太重，竟半途放弃。

学生自知，智力并非出类拔萃者，大学亦不甚理想。但入大学后，对文化之爱，竟每日激增，遂潜心儒学一途。胡乱写出许多文字。同时，迷上篆刻之技，也能操刀刻石，却终是用心不专，仅学得皮毛。后本想考北大哲学系，无奈心智不力，终日沉浸于理想主义思绪中，未曾一日好好备考，终惨败。

毕业后入社会工作，由于职业特殊，见过许多不同层次、不同领域、不同性格的人士，在“见贤思齐”的过程中，也愈加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文化的灵魂逐渐膨胀，使我总是不能安分地做当下的谋生之职。

后来受社会竞争之打击，竟也将内心里那点奋斗意志几乎消磨殆尽，甚至试图放弃原来心中所想所求，几乎自毁。是您的话语激活了我。

学生之所谓潜心儒学，其实是受辜鸿铭的影响巨大。这位清末名士是一个巨大的思想宝库，真正价值至今尚未被人挖掘。我曾在2007年写过一系列“挖掘”辜鸿铭的文章，试图发表。后来发现，那些简直肤浅得可恨。以后逐渐扔掉。

今年，学生打算认真做一下他的“挖掘”工作。目前正在做的，是把他的英译《论语》回译成汉语，即成了他对《论语》的一种注释，同时，再从他著作中找出对《论语》文句的引用、论述之处，加以整理，补充进去，看看他到底对《论语》是如何进行解读的。其实，这也成了了解他儒学思想的一个绝佳入口。当然，这还需要参考以往历代学者对《论语》的注释，看看辜鸿铭与传统的注释有何同异。相信这对于中国的学术来说，将是一件极为有益的工作。难度也可想而知。

这是学生目前的心态和正在做的事情。

有机会还是盼望能聆听教诲，不胜感激！

祝即将到来的元宵佳节，一切安好，合家欢乐！祝工作一切顺利！

京涛敬书 2010年2月26日，农历正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