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与瞎子
文/崔自默
博士:“同志,大叔,大哥,你看看,我不知道该叫您什么好。”
瞎子:“没关系,叫什么都行。你有什么事啊?”
博士:“没事。我家就住这旁边,天天从这过。总看到你在这养老院门口溜达,我特想跟你聊会儿天,只是不好意思。”
瞎子:“那好啊。咱是街坊,有什么事言语一声,别不好意思啊。”
博士:“我其实也没事。今只是想问问您,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瞎子:“什么事你就只管问吧。”
博士:“那我就不客气了。您可别认为我是不尊重您。”
瞎子:“你看这孩子,别兜圈子了,大白天的。”
博士:“我是想问您,您整天在这溜达,看不见,您觉得闷得慌不?”
瞎子:“闷得慌?没事儿闷什么啊?”
博士:“我意思是说,你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就不觉得闷?”
瞎子:“早都习惯了。生下来就看不见。能听见不就行了?”
博士:“那周围这么多精彩的东西,整个世界,你不想看见?”
瞎子:“这孩子,你净捡那废话说。不是告诉你都习惯了吗?习惯了就跟你一样。”
博士:“跟我一样?怎么一样啊?”
瞎子:“我看不见,你能看见。我不知道你感觉什么样,你也不知道我感觉什么样。”
博士:“我毕竟能看见啊。”
瞎子:“你看见又能怎的?还有,你毕竟不知道看不见是什么样啊。”
博士:“可毕竟还是能看见好啊。”
瞎子:“你倒是看见了,感觉怎么个好了?你都跟我说说,我也想听听。我喜欢跟人聊天,描述描述。”
博士:“比如,春暖花开,自然万物。再比如,电视电影,您只能听音乐,但画面很精彩啊。”
瞎子:“我听听不就行了。你看见了,又管什么用啊?”
博士:“看见了,比如,一盘子菜,吃什么东西,色香味,心里不就塌实了?”
瞎子:“心里怎么个塌实法啊?我没看见,也没感到不塌实啊?你看着吃下去,就保证不拉肚子了?”
博士:“那倒也不是。还有,您看不见,不能到处旅游啊?”
瞎子:“我听听也就行了。看景不如听景,这理你知道吧?什么东西一实际看,都完了,不如听起来漂亮,靠想象力更美,想什么是什么。”
博士:“实际看看,总归是有好处。”
瞎子:“什么好处?到处溜达,还累呢。”
博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旅游,也是读书啊,是社会知识的一部分。”
瞎子:“读万卷书?你读了万卷了?”
博士:“没有。我希望多读点书,学点知识。”
瞎子:“你都学什么知识了?”
博士:“很多,复杂了。”
瞎子:“那么些玩意,你学了,都弄明白了吗?”
博士:“我学得还不错。”
瞎子:“我是说你学这些知识管什么用?都干什么使啊?”
博士:“找好工作啊。我现在就不错,也很知足。”
瞎子:“那然后呢?”
博士:“生活啊,家庭幸福啊,为社会服务啊。”
瞎子:“这不就对了。为社会服务,才是真事。不能为社会服务,什么都是假学问。”
博士:“等我有了钱,我就多来这养老院,捐款,做好事。”
瞎子:“那可好了,不亏我们街坊这么多年。你也别忘记了给别处也多捐点。”
博士:“那是一定。老叔,您听收音机的新闻广播,能理解吗?”
瞎子:“那怎么不能理解,社会上不就那点事么?”
博士:“你还很了解社会?”
瞎子:“闲着没事,听听解闷吧。”
博士:“您看,您自己也承认,是解闷了吧?”
瞎子:“你这小子,套我话是不?”
博士:“那倒不是,我就是好奇您的感觉: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理解这社会。”
瞎子:“小伙子,你说了半天感觉,你说说‘感觉’是什么东西啊?”
博士:“感觉,就是心里,还有身体的,那种感觉、体验,很难说清楚。”
瞎子:“是啊,你说不清楚,那就是猜测。”
博士:“不过,大叔,我觉得您其实应该挺郁闷的。这一辈子……”
瞎子:“早就习惯了。一辈子,快着呢。前天那屋里的老太太,眨眼就没气了,一辈子没结婚,一个孩子没有,管什么用啊?睁眼瞪着,管什么用啊?”
博士:“她怎么不结婚啊?”
瞎子:“你问我,我问谁啊?”
博士:“您一直没问问她?”
瞎子:“我问人家这干吗?是隐私,懂吧?”
博士:“老叔,我一开始就觉得问您有点不合适。我的问题是不是也有点涉及您的隐私啊?”
瞎子:“这叫什么隐私啊?我是瞎子不是明摆着的?一般人除了我们这里住的,不跟我聊天,你这还不错的。”
博士:“您除了在这住,还到处走走不?”
瞎子:“早些年还到处走走,北京城这公共汽车每个站我都熟悉。可是瞎溜达,没事,也就觉得没意思,不溜达了。”
博士:“您有其他爱好吗?”
瞎子:“爱好?前几年喜欢坐在一边听人下棋,时间长了,发现都是些臭棋篓子,两边总悔棋儿,没意思,咱自己又不能下,就不听了。”
博士:“那就这么干歇着?”
瞎子:“这多塌实啊。”
博士:“您不想着能为社会做点贡献?”
瞎子:“做贡献?不添乱就是一百一。还有那么多下岗的呢。”
博士:“那倒也是。”
瞎子:“理解万岁,是不?”
博士:“大叔,您有老伴儿吗?”
瞎子:“这是隐私,是吧?”
博士:“对对,不问了。”
瞎子:“小伙子,孩子多大了?”
博士:“还没结婚呢?”
瞎子:“还挑对象呢,等漂亮的,是吧?”
博士:“总得过得去,看着顺眼。”
瞎子:“什么叫顺眼啊?”
博士:“就是漂亮,好看,看着舒服啊。”
瞎子:“看着舒服管什么用啊?”
博士:“这您理解不了,就是感觉舒服。”
瞎子:“色即是空啊,小伙子。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博士:“那都是老观念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理解万岁。”
瞎子:“那都娶好看的,不漂亮的给谁留着啊?”
博士:“轮到谁算谁吧,命吧。”
瞎子:“看到喜欢的娶不来,着急不?看到喜欢的被别人抢走了,生气不?”
博士:“着急生气管什么用?强拧的瓜不甜啊。”
瞎子:“漂亮不漂亮,你要是不在乎,或者干脆不在乎,就不着急生气了。脸蛋漂亮,真就那么重要?”
博士:“当然,感觉好啊。你可能不信。”
瞎子:“因为我看不见,是吧?可因为好色,不知多少人惹祸啊。”
博士:“那倒是。色是刮骨的刚刀、惹祸的根苗,您想说这个,是吧?”
瞎子:“还真是大博士,有文化、明理。可知道是一回事,你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博士:“咱适可而止就行了。”
瞎子:“这就对了。小伙子,没事别找事,招灾惹祸。”
博士:“是啊,无事真贵人啊。”
瞎子:“对。你再给我描述描述,看着好看,怎么就感觉好了?”
博士:“您看,您也感兴趣了是吧?”
瞎子:“那倒不是,因为我总听人这么说,又都是好色惹的祸,那到底‘好看’是什么感觉?你能跟我描述描述不?”
博士:“我跟您说您也不明白,因为您看不见。这就像我不明白您看不见的感觉一样。”
瞎子:“你看,你也弄不明白,弄不明白的东西,你瞎忙乎什么啊?”
博士:“这怎么叫瞎忙乎啊?”
瞎子:“那还不叫瞎忙乎?我纳闷你,你纳闷我。我纳闷色,你纳闷空,哈哈哈。”
博士:“哈哈,大叔,您学问很高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瞎子:“什么学问?那都是一听,不实际感受,不明白。”
博士:“现在我更理解‘色即是空’了。”
瞎子:“那是现在的理解,到目前为止。色不是简单的女色概念。”
博士:“这我懂,是指一切看得见的东西。”
瞎子:“讲到这,就深了。不好说啊。我也纳闷啊。”
博士:“您纳闷什么啊,大叔?”
瞎子:“我纳闷如果不说‘色即是空’,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博士:“那就用‘空即是色’吧。反正颠来倒去,都一回事。”
瞎子:“也不能完全说是一回事。”
博士:“‘即是’,不就是指一回事么?”
瞎子:“那也是个说法。总得有个说法。比如我叫瞎子,你不叫瞎子,不一回事。”
博士:“当然,总得有个说法,要不叫什么啊?”
瞎子:“对了。别瞎子不瞎子的了,我该吃饭了。”
博士:“那咱回见。谢谢。”
瞎子:“谢谢?谢我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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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2007.8.9/崔自默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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