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4月24日,高山仰止的一代哲人张岱年先生辞世,享年95岁。
令人唏嘘的是,在这同一天,与他相濡以沫六十年的老伴,也突然辞世,随先生而去。张夫人是冯友兰的堂妹。冯友兰曾把张先生的立身之道概括为“刚毅木讷”、“直道而行”,可谓知音之言。
作为中国现代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儒学大师,张岱年先生的谦和,在我认识的老一辈大师中,简直到了令人诧异的程度。
张先生住北京大学东门外的蓝旗营,我曾去过几次。第一次去他的家,还是两居室。我和《国土资源报》副刊主编赵晓东一起,去约先生写一篇关于国土资源合理开发利用的稿子。与先生说明了来意,听他慢慢地说话。我们请他拿着报纸照相,先生立即挺直腰板,抬起脖子系好最上面的扣子,然后整理衣冠,听我们“摆布”——这个动作,我记忆犹新,每次去拜访他,在照相时,他都会这样做。
张先生当时的书房兼客厅,周围都堆满了书,中间一块空地放着一个小圆桌,人坐进去,只能容膝;但在我眼里,张岱年燕然、怡然、泰然。
也许是到了晚年,张先生的确木讷,不苟言笑。先生祖籍河北献县,与夫人同岁。在他搬到新家之后,我看望过他几次。有一次我告诉他,我也是河北人,是深泽县,他听完看着我莞尔一笑,这是我记得的他唯一的一次笑容。每次我辞别时,他都会站起来,与夫人一起送到门口,我阻拦不住,只能“仓皇而去”,心存愧意。
民国时期梁启超在清华大学任教时,曾给清华学子做过一次《论君子》的演讲,中间引用了《易经》中乾坤二卦里的词句以激励清华学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后来这八字成了清华大学的校训。深研中国哲学的张岱年先生把中华民族精神概括为这八个字,并终生奉行不怠。
张岱年先生第一篇讨论文化的文章《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发表在1933年其兄张申府主编的《大公报》副刊《世界思潮》上,他用辩证法分析文化问题,认为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一样,都存在着好和坏两方面。在总体上说,张先生认为中国文化讲究“正德”,而西方文化注重“利用”。1936年,在27岁时,张先生即写成了名著《中国哲学大纲》,提出不少真知灼见,比如他认为,中国哲学重要者有三,即:合知行、一天人、同真善;次要者有三,即:重人生而不重知论、重了悟而不重论证、既非依附科学亦不依附宗教。——辨证法,是哲学研究的根本,张先生能一以贯之,所以成就其大。到晚年,张先生越来越重视统一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和“天人和谐”,他发现人类因为过分想着“征服自然”而导致了自然和环境的巨大危机。有一次,我拿了几张战国瓦当拓片,请他写字,他写了几张,句子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厚德载物”等,可谓具体而微。
张先生给我讲哲学,语句更是简单,比如“要知行合一”,“要实行”,“要贯通”,“不能做表面文章”。我看着他的眉宇间,似乎正有一片片轻松的白云漂浮着。我受益良多。
在我眼里,张先生口才一般,但思路却极具条理性,他的木讷与随和,其实是一种大仁、大智。有一次我和月照大师请他题了几张字,最后想给他一些润笔费,他坚辞,并说:“我的字不值钱,要是收了钱,我就更不值钱了。”这话很平静,但却似声声惊雷,我当时心理受到极大的震撼。记得那次在钓鱼台举办月照上人的图书首发式和写经书法研讨会,我请张先生参加,去接他时,我感觉他状态不是太好,就问他还能否出席;他说,答应的事,就一定做到,很坚决。
张先生是真正有修养的大儒。他自己学而不厌、治学严谨,对后学则诲人不倦、鼓励有加。有些不知姓名的人来敲门拜访,他也会热心接待,假如让他题字、作序,他会照着样子抄写,然后签字,诚可谓“直道而行”。
张岱年一生,全身心地实践着道德与文章的统一。他的伟大,除却那渊深的知识,便是把所有的能量都落实到了做人这一根本问题上,最终攀升到了精神的崇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