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通信选之<<答李建奇>>(选八)

崔自默
 

建奇：

通信随意些，不要节奏太快，会很累的。注意休息，事情捡重要的做就是。

从理论的世界观而言，大家的意见往往一致，因为都是要朝着好的方向去做，目的都是明确的，差不出多少；但是在实践的执行的时候，方法论有所不同，才发生了差异，出现了问题。我有当教育家的愿望，只是不知道缘分如何？

你提到《论语》中孔夫子关于“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感喟，是很重要的一个话题。朱熹《四书集注》里曾经针对这段话发过议论，赞扬之“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合流”，也是一个关于儒家个人世界观问题的重要诠释。“乐其日用之常”，我也经常引用这句话，并与佛家的“平常心”比较，都到了“道”的境界。

“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说明，道德不是做样子给人看的，而是为自己真实修养的。《大学》所谓“富润屋，德润身”，就是此意。假如大家求学的功利心太重，势必急功近利，社会群体展开不良竞争，秩序就大乱了，就很难和谐起来。这也就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第十四》）的影射意思；对这种无序的根由与现象，孔夫子应该是持批评态度的。对于这个问题，儒家和道家的观点是一致的，只是着落点还有所差异。

“君子不器”，在《论语·为政第二》里有之。“不器”，首先说明“道”的本性，它是属于难以具体形状与规模的，一如《易经》定义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司空图《诗品》论“委曲”时，说“道不自器，与之圆方”，意在说明主观意见的现实性。“言者载道之器”，“道”自己不会靠口说话，只能靠人的语言给以具体的形容和比拟；这个文本发生的过程，自然包含了主观性和个人性，所以在诠释时，必然要采取“意在言外”和“得意忘言”的态度与方法。

“君子不仁”，孔子是否说过我无从知道，或许在教育过程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难以考证。关于“不仁”，孔子倒是有这样的话：“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第十四》）“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第三》）“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第四》）“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论语·泰伯第八》）如此看来，孔子是绝对提倡“仁”的，是很反对“不仁”的，那么，“君子不仁”的说法，孔子不应该有。

关于“不仁”，假如想继续进行辩论和讨论，那么，首先需要明确两个相对的概念：“仁”与“不仁”。它们能绝对清晰地判断么？概念，一般都没有绝对的正负性状。

提倡“绝圣弃智”的道家，倒是可以有“君子不仁”的判断。正如老子说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就是。当然，“君子”与“圣人”不能划等号：“君子”可以独善其身，不求有为；“圣人”却可能要“当仁不让”、“感为天下先”，要“为无为”。

不管是谁，在势欲要表现自己的“仁”时，或许，就开始透露出某种“不仁”，这里，可以再度照应上面说的“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理想的社会，也需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达到，大家都不想作英雄、当圣人之时，社会就自然和谐了。这一点，还可以在《庄子》里找到侧应，比如“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大仁不仁”，庄子这一论调实在极有辨证性。我在解释弘一大师时，说他“似无情，实大悲”，也发自这种感悟。人不是没有主观的感情和欲望，但是在自然大道面前，在众生平等面前，只能采取客观的态度，任其自然；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假如一定要靠革命来宣讲公平，无疑是实行“一刀切”，是无视众生和万物的固有差别、违背其自然本性。这个意思，还可以在《庄子·外篇·天道第十三》里找到证据。孔子见老子，两人对“仁”与“不仁”有不同的辨析，原文是：“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噫，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噫，夫子乱人之性也。’”

上述的一些讨论，虽然还只是停留在理论上，但已很难辨析清楚；假如从实践上进行具体区分，就更不容易。庄子是一个很智慧的人，他的言论总是很诙谐，每每类似禅宗的公案，似乎驴唇不对马嘴，却是一针见血。如《庄子·外篇·天运第十四》里庄子说“至仁无亲”，大宰当即反驳说：“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解释说：“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道不渝”，意思就是：事物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此时，我们可以明确，“仁”与“不仁”的区别，都是针对人的主观的行为以及判断；至于客观现象，则根本无所谓，花开花落、夏热冬冷。“大仁不仁”，也是此意，其中的“大仁”，应该就是“天”和“道”，那么圣人的努力方向，就是避免人为、合乎天道、遵从客观规律。然而，在现实的社会群体中，避免人为因素又怎么可能呢？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句话，仍然值得展开讨论。“为己”与“为人”，应该怎么区分呢？度又是什么呢？儒家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那么提倡“为己”而反对“为人”，似乎就与此宗旨有所违背。在《论语·宪问第十四》里，还有“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子思不出其位”、“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等论述，如果简单进行读解，问题会衍生出很多，但是综合起来考虑，站在更高级更融通的立场上观照，就豁然开朗了。如果有较真的，可以用一些俗话来回答，比如“站着说话不腰疼”、“眼大肚子小”、“认命吧”，等等。总之，事在人为，存在即合理。

你提到的“功利掺杂在学术上”的现象也是普遍的，但是没有“功利”，也就没有目的；没有目的首先不可能，也就没有动力、动因。当然，过犹不及、顾此失彼，其中的局限性也就全部显示出来；同时，即便没有功利心，也同样如此。公与私，也难判断，正如我曾经说过的：“其人无私，是因为其所私与一般人不同而已。”

至于我国无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话题，其原因背后的原因更多。问题得分别来讨论，可以划分为诸多小问题，比如：诺贝尔文学奖一定值得我们去获取么？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公平么？在技术环节上怎样才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缺少哪些获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条件？等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觉得我就够资格，还有，我要是评委，就评选你，真的。

你最后的问题，“您会改变自己的国籍吗？”也很有意思。在我不行的时候，想入人家的国籍，人家未必接受。当我很行的时候，人家邀请我，我未必愿意或者有必要加入。我是搞国学的，是中国的画家，是中国国家和我本人的骄傲，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儿不嫌母贫”，何况我们国家实力越来越强大。那么，在什么时候人会想到改变自己的国籍呢？是迫不得已还是随随便？还有，国籍是一个人阶级的烙印么、国籍区别对人很重要么？问题很复杂。在我看来，地球上应该没有国家，只有国际，那时，也正是永久和平的时光，也是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景象。

好了。

崔自默2009-1-9  23:00

[附录]李建奇来函

崔博士：

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感冒，而耽误回信，请谅解。今天总算好很多啦！

前两天我和您讨论了大学生就业的问题，我今早浏览新闻，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7日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部署做好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研究确定了加强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的７项措施。其实，仔细研读发现和您的论点基本相似，可见博士的眼光和见解是独到的。

有一次孔子和他的四个学生聊天，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其中三人分别表示想做军事家、经济学家和外交家，惟有曾点说他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轻装出发，约了若干大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在林下乘凉，一路唱歌回来。孔子听罢，喟然叹曰：“我和曾点想的一样。”圣人的这一叹，活泼泼地叹出了他的未染的性灵，使得两千年后一位最重性灵的文论家大受感动，竟改名“圣叹”，以志纪念。人生在世，何必成个什么器，做个什么家呢，只要活得悠闲自在，岂非胜似一切?

一般读书人寒窗苦读，心中都悬着一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成器，即成为某方面的专家，好在社会上混一个稳定的职业。说一个人不成器，就等于说他没出息，这是很忌讳的。孔子却坦然说，一个真正的人本来就是不成器的。也确实有人讥他博学而无所专长，他听了自嘲说，那么我就以赶马车为专长罢。作为儒家始祖的孔子，其实对于功利的态度颇为淡泊，对于伦理的态度又颇为灵活。孔子主张“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不患莫己知，为可知也”。再看看那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沽名钓誉学术“包工头”，几千年前的这位孔大圣人的治学态度倒是严谨得多。

如果有什么功利掺杂在学术上，那么其所研究的方面就有相当大局限性，这也是我以前上学时候和同学讨论过的，我国至今没有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崔博士，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您会改变自己的国籍吗？

珍爱身体！

建奇   2009-1-8  1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