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铃儿记
文/崔自默
一天下午,到红庙去看两位老先生。在楼底下的路旁,碰见一老者正捧着一个小盒子瞧,便走过去看,那盒子里有几只貌似蟋蟀的小虫,身量有两三个蚊子那么大。我不知为何物,便问那是什么,养它干什么。老者抬头说,这叫黄铃,听声儿的。我又问,声音怎样,好听吗。老者答,像蟋蟀,也像蝈蝈,挺好听。老者说完,将小盒子纳入怀中,准备起身。我顿时私下大为惊异,时正立冬,秋虫之鸣已是听不到了,然而竟有这等尤物,若蓄之逾冬,岂不妙哉?想到此,便又急问老者,在哪儿有卖的。老者顺手往东一指说,墙外河边的鸟市上。我径奔东来,一堵墙挡住,透过铁栏杆,正可看见热闹的鸟市。我来不及绕远,便收拾一下行装,翻墙而过。久已不翻墙了,好在不高,没有费大力气。
鸟市上当然大多是卖鸟的,偶尔也有卖瓷器的,我顾不上多看,直接问黄铃在何处。寻着卖黄铃的,是位老者,坐着一个马扎,戴着帽子和眼镜,在他面前的地下,摆着一堆小纸盒子,里面装的正是那小虫。我蹲下身细瞧,原来小虫有两种颜色,黄色的和黑色的。问那老者,回答说,黄色的叫黄铃,黑色的叫墨铃,是黄山的物件,通常叫铃子。装铃子的盒子颇讲究,是塑料的,有机玻璃面,有小抽屉可以喂苹果、香蕉或者稀饭,有推拉门可以清理卫生,有网窗可以透气。这种盒子又有一居、两居和三居之差别,都只有一两个火柴盒大小,便于装在口袋里。我选了两居的一个盒子:一边装墨铃,一边装黄铃,据说不可混杂,否则要打架。
从简单的小纸盒把铃子转移到小塑料盒,需要手艺。老者使用的工具,是一节巴掌长拇指粗的竹筒,一头空,另一头用纱网封住。小纸盒的上面是玻璃,下面开有一个小孔,老者将小孔的盖封打开,对准竹筒的空头,用左手握住,随即用右手使劲捶击左前臂,铃子便被震落到了竹筒里面。然后,老者让我协助,把竹筒的空头对准塑料盒的抽屉口,我拿住塑料盒子并用指头堵住竹筒与塑料盒抽屉间的缝隙,老者则用力吹那竹筒的丝网一头,铃子便进了塑料盒。老者苦笑着说,一天下来,砸得左胳臂生疼哩。我问,何不换着胳臂敲,或者锤腿,他说那样不顺手。
我一向觉得吃水果麻烦,这下不得不在晚饭后吃一个,因为要喂铃子。喝着茶,看着书,铃子开始了鸣叫。这声音最适合夜读了,不紧不慢,从小盒子里流出来。它们的模样那般不起眼,发声却是这般的不寻常,尤其在这深夜,简直把我带回到了夏秋之际,四下一片静寂,只有它们的浅唱低吟。
睡下时,我把它们搁在枕头下面,网窗一面朝向外侧,这样它们既不憋气,又可保暖。我不能把它们搁在暖气旁,那样也许会把它们纤细的身子烘干的,而且,它们的声音离我远,听不真切。虫不负我,在我刚躺下时便开始了鸣叫,虽然是压在枕下,但声音依然洪亮。这声音,简直是微妙得不好形容。在睡蒙蒙中,我开始揣摩这声音,想到正有一双细手,捧着一只素瓷杯,新茶盈盈地飘着热热的香气;那细手拈起杯盖子,轻轻地擦过杯边,便发出了美妙的声音,玲玲然,何啻翠玉之鸣。忽然,我又觉得来到一个缓坡,蓝天白云下,到处都是正在怒放的小黄花。
白天,我把铃子放在贴身的上衣口袋,足够使它们暖和了;但有时身上一出汗,又怕把它们热着,就立即拿出来凉一凉。走起路来,倘若忽然听到它们鸣叫起来,我会马上放轻脚步,以免它们停下来或者受到惊吓。有时,我会从网窗向里面呵一口热气,给它们一些露气,它们或许喜欢。见了朋友,我便拿出来共赏,铃子会给面子,忽然就叫起来,我不断地说,你听,声音多大。有朋友经不起诱惑,要求同去购买,我们驱车前往。
这次,我细致地逛了一下鸟市,发现了许多样式的蛐蛐罐、活着的大个蝈蝈、葫芦等等。还发现一个卖蛆的人,蠕动的一团,装在一个口袋里,他抓出抓进,据说是喂鸟用的。蛆正使我反胃,忽然就发现一种更高级的铃子盒,是用红木做的,还有镶面雕工,算是精致了,顿然心痒,就买下两个。然后,又过去买上黄铃和墨铃各一盒,分装在两个红木盒里,至于原来的塑料盒准备回头转赠朋友。这时,有一老者过来,带着一阵美妙的声音,不像蝈蝈,也不是蛐蛐,铃子的声音显然又没有那么大。我好奇地问那老先生,你怀里叫的是什么。老先生说,是金钟。金钟?什么样子?我好奇极了。起先老者不肯出示,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他掏出一个塑料小盒。我一看,里面有一个碧绿的虫,身形如纺棰,翅膀有花纹,类乎竹子的嫩叶或者细竹,总之极细密。可惜,在那个鸟市上没有卖金钟的,现在仍想再多看一眼它的样子,假如哪日再到鸟市,一定拥有一只。
晚上,我把两个盒子放在枕头的两侧,它们的声音从枕头下透上来,两边此起彼伏,间入两耳,颇有立体声之妙。这声音,纯然天籁,一点也不扰人,清脆得使人心透而脑清,正可以陪伴入睡。一觉醒来,恍如枕卧秋水,泠泠然,顿有山野之思矣。
次日晨起,阳光撒满南窗。我把两盒铃子亮开来,让它们晒晒翅膀。透过玻璃,我可以欣赏到它们的一举一动。它们鸣叫时,是无比投入而尽情的:前身俯下去,一动不动,头部弯向右侧,触着了地板;两片翅膀树起来,与身子垂直。开始鸣叫时,翅膀慢慢启动,摩擦幅度较大,节奏如蝈蝈;随即便迅速地震动起来,幅度变小,则节奏如蟋蟀了。有时,它们也边走边叫,转几个小圈子,一副得意的姿态。墨铃与黄铃的叫声似乎有所差别:墨铃声音洪亮,黄铃则相对雅致些。黑色本就比黄色厚重,或许因此给人这样的感觉。它们的声音都是一样的清脆,像极小的金铃铛尽力摇摆而发出的响声,铃子之名,大概因此而得罢。
1999 年11月28日午后
总共1页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