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陈省身先生
文/ 崔自默
前天我在写一篇文章《意思说》时,忽然想起陈省身先生,他在谈论数学问题时,就常用“有意思”或者“没意思”来作判断,这正可作我“意思说”的一个极佳的旁证。艺文与科学,有其相通之处。
陈省身先生额头有一颗个头不小的瘊子,给我很深的印象,我总觉得那是他不凡的智慧的一个象征物。他在听人说话时,脑袋会略往下低,眉头微皱,目不转睛,很认真。轮到他自己说话时,则慢条斯理,声音抑扬顿挫,颇有节奏感,偶尔辅以一些手势,能吸引人。不管是听还是讲,陈先生的表情总是一幅天真好奇得略带木讷的样子,我认为那应该是他有意无意间的流露,而不似很多俗人的做作与伪装。
我最早见到陈省身先生是在1999年的秋天,南开大学80周年的纪念会上,人特别多,我没机会近距离感受大师的风采。这可以说是陈先生坐在轮椅上的时代,我没有见过他早年健康走路的样子,深为遗憾。第二次见到陈先生是在2000年秋,我进南开大学历史学院读艺术史学的博士学位,与我的导师范曾先生一起去宁园陈先生的住所,聊天并一起吃饺子、喝红葡萄酒。宁园一般很安静,记得我遇到的人比较多的一次是在2002年5月9日,在南开大学伯苓楼学术报告厅为纪念是年杨振宁先生80寿辰,举办了“陈省身、范曾先生谈美”的联袂报告,会后,杨振宁、葛墨林和几位校领导都聚在宁园,我给大家合影留念,自己却没有进镜头。还好,我手里拿着英语六级考试的合格证书,就请陈先生在上面签名作留念。2003年6月,我调往中国艺术研究院,刚拿到工作证,陈先生来北京,在抱冲园见到他时我突发奇想,让老先生在我的工作证上又签了一个名,算是科学与艺术的一次融合。
英语六级证书后面的陈省身先生签字
工作证后面的陈先生和范先生的签字
陈省身先生把数学与美联系在一起,认为宇宙世界万象纷陈,都暗含着一种伟大的秩序,这种秩序,可以被数学家发现,并用数学公式表示出来;而公式的演算,应该做到削繁就简,最后的形式最简洁,才最漂亮。“漂亮”,陈先生用这两个字来概述好的数学公式,以及优秀数学家的好的演算。
算术与数学不是一回事,生活中的陈省身先生算术并不好,但在数学上,他却绝对出类拔萃。数学更为抽象,也更讲究逻辑思维。逻辑思维,是数学的根本;但我认为像陈先生这样杰出的数学大师,身上一定不缺乏感性的因子。事实上,他热爱艺术,尤其喜欢中国的老庄哲学与古典诗词,他把奇妙的数字式比作一幅幅美丽的风景画,并断言,如果不能从中体会到一种独特的美,是当不成数学家的。作为国际一流的数学大师,别人问他何以要学数学,他说“好玩”;又问他何以能学好数学,他说需要两个条件,一半是天才,另一半是运气。这话看似唯心,实是一种独到的科学观。有一次接受记者采访,问大师是怎么产生的,“冒出来的吧”,陈先生如此幽默地回答,道出了多种因素集合发生作用这一自然规律。“数学之美”,陈先生曾经创意出一本这样的挂历,让更多的人欣赏到数学里美的所在。天津有人来办公室送陈先生的一些资料给我,我安排给出版社,后来条件不具备,我担心伤害陈先生,也因顾虑办不好这事会牵扯到其他方面的问题,就推脱了。
一如其他大师,陈省身先生也很自信。当有人谈论到他的数学成就在世界数学史上应该占据的特殊地位时,问他何如,他说“是这样的”,没有一点谦虚的意思。——谦虚,需要一种资格,只有大师才有谦虚的资格;但是谦虚又似乎不属于大师,因为他们谦虚时的样子实在有些虚伪不自然。大师也是有脾气的,是率真使然。一向含蓄的陈省身,一次在杨振宁的物理讲座上,学生们提问甚多,忽然在一旁的陈先生坐不住了,说“行了,别问了,你们成不了爱因斯坦”。大学生处于知识的积累阶段,看书有限,见识不多,一般不大可能提出什么有深意的问题,陈先生面对学生的这一举动,应该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棒喝”吧。大凡大师级的人物,其经历一定曲折、丰富、可观,也会在生活的实际环境中遇到不痛快之事,然而其胸襟与气度自是与常人不同。
一向身体很好的陈省身先生,得病了总坚持不去医院,也不喜欢吃药,劝起来他还会发脾气。没想到陈先生那么突然就去世了。不久前有一颗小行星以陈省身的名字命名,他还刚在香港得了邵逸夫100万美元的数学奖金,并发表论文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数学难题。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万科星园与许宏泉等朋友聊天,忽然接到清华大学杨振宁先生的秘书许晨的电话,说陈先生忽归道山,我黯然久之。
杨振宁、陈省身、崔自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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