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周汝昌
崔自默
在我所认识的当代大学者中,周汝昌是我最钦佩的。他的才学,不仅仅在“红学”上,更在思想、哲学、美学以及中国文论、艺论、考据等等方方面面。
周汝昌近照(此处摄影均为崔自默博士)
即便“红学”一隅,周先生已是把诸端学问融会其间,大而化之;他对“红学”的热爱以及他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熟稔,简直不可思议,信手拈来,具体而微。“为琴辛苦”,他书写的一个瓷盘上有这么四字,算是他的自我评判之语。丰美的果实,总是靠“辛苦”获得的;当代学人之务“红学”者,倘没有付出过他那样的“辛苦”,岂能达到他的境界?
周汝昌先生早年在燕京大学读英文,大学毕业论文是英译的陆机《文赋》,如果不是对中西文化两方面都透彻了解,肯定无从下手。先生谦虚,也有谦虚的资格,在谈到前辈大师时,他说,自己的水平,只能是尾巴了。
——那么,今人如我,只能算是尾巴的尾巴了;于是,论及学问,何足挂齿,又何来轻狂之勇气耶?如若不信我言,可看周先生的手稿,一笔而成,足见其记忆惊人、思路清晰、文句流畅。还有先生的诗词,也是随意俯拾,即成妙章。——我曾为他展纸,但见他提笔落墨,顷刻完成。
看书费力的周老
可惜的是,周先生的眼睛不好,看文章要用放大镜,眼与镜与书,紧密相接,其费力可知。写东西时,先生靠感觉,因此两行字重叠在一起是常事,落款的“周”字里面的“口”字往往写到外面;这样的字,只有他的助手、女儿周伦苓才认得出,有时实在认不出来,只能问先生自己。先生眼神不好,见面打招呼要靠耳朵;他在楼底下散步,我碰见他,先开口问候,他听到了,便乐呵呵地俯耳过来。可惜,他的左耳朵也不甚好,只能靠右耳朵贴得很近。
先生谈话,边乐边说,微言大义、举重若轻,一切就在几句感叹中了。感叹完,乐完,立即严肃下来,沉默,思绪不知已游到多么高远的地方去了。
我在出版自己的《崔自默篆刻集》时,请先生作序,先生慨允,并奖誉有加,云“仿佛石涛之作画,丘壑在于胸次,层出不穷”,实令我汗颜,转以之自策自信。我为先生当场制印,就在他的小桌边,先生看不见,便侧耳倾听,欣赏那刀行石上的豁豁之声。
先生写字特吃力
先生对我多方面的抬爱,令我感激,他曾在一封函件中有诗赠我,夸奖我的章草书法,云:“崔庐旧名族,风范到而今;章草悲空谷,书成想足音”;并劝我坚持此魏晋一路,上溯秦汉,不可下堕唐宋卑格,更不可染着今人俗风。
先生治学的领域宽泛与严谨、认真,实在让人钦慕。对于印章、碑拓,他曾写信问及古代印章中文字的摆列规矩;并曾针对一个“与”字,命我查考它一共有多少种写法——以此来印证《红楼梦》第一回题诗第一句“无材可去补苍天”中的“去”字,应该是“与”字之讹传、误刊(因为第四句“倩谁记去作奇传”一句第四字也是“去”字,以曹子之才,不可有此疏陋)。由此,我开始领悟到,由书法来辅助文献善本的文字校刊,乃是一个不为人重视的新学科,我于是作了一篇论文,谈及此观点,呈示先生,先生然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一字而见大学问、真知识,先生于《论语》此固论而发前人所未发,令人钦佩;先生又不以大学问而故作姿态,其书桌、居室随意摆设,极近生活之趣,是不避于俗而能拔俗,更令人折服。
每逢收到先生的信札,我总是喜出望外。先生的信函封皮地址,也往往亲笔,认真但难辨认,我庆幸它没有丢失。在信札中,先生常偶付诗句,乃口占而得,不改一字,如其一《偶赋》,云:“老来欢意少,独坐理愚衷。笔墨烟埃外,笙箫想像中。红楼悲两赋,青眼念双瞳。文典风流在,新编字未工。(解味吟草,己卯九月将尽)”。另在1999年11月7日的一封来函信封背面,先生随意写了一句话,云:“昔读宗白华大师之文,以为于书法不甚晓,今见其所书‘风骨’二字,果然太不行了。又及”,由之可见其眼界之高阔、胸襟之湛清。
周先生的书法,笔墨峻达,乃是透见风骨的。“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文心雕龙·风骨第二十八》)——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风骨!读先生的书法,如见其人,不媚于俗,全出己心;那是纯正的学者书法,是以学问修养而成就的。
周汝昌先生墨迹
先生静静地兀坐书斋,也许,在外人看来,那的确有几分清贫之意;但他的内心,无疑是一片光风霁月……
静坐书斋中的周汝昌大师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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