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东丰农民画考察报告

                                                                  崔自默

一

一番周折之后，2013年11月25日上午，我终于踏上前往吉林省东丰县的路。

苍茫大地，雪后，万里蓝天，无霾，艳阳高照。

据说东丰县很神奇，这个地方有“中国梅花鹿之乡”、“中国琵琶之乡”、“中国二人转之乡”、“中国农民画之乡”、“中国诗歌之乡”，“中国剪纸之乡”、“中国棉袜之乡”等美誉。在南方小桥流水人家秀才各个会作诗算平常，在北方黑土地上一批农民作诗歌当然是奇观。

“中国梅花鹿之乡”，有其渊源。1619年这里辟为盛京围场，光绪初年被御封“皇家鹿苑”。东丰人工养鹿历史长达200多年，是我国乃至世界人工驯养梅花鹿最早之地。

吉林东丰与上海金山、陕西户县并称中国三大农民画之乡。我此次专为东丰农民画而来。东丰县文化以龙图腾为积淀，民间故事、诗歌、绘画、剪纸、刺绣、木雕、彩绘、石雕、泥塑、鼓乐、曲艺、秧歌、魔术等多种传统艺术形式并存。认识东丰农民画需要一个逐渐深入和全面的过程。

追溯东丰农民画的历史，这个故事就要提及。原秀水乡红榔头村李刘氏心灵手巧，擅长剪纸、刺绣和用毛草纸绘画。她的长孙李洪山耳濡目染学会这些技艺，走乡串户做木匠活，又常常为乡里乡亲做剪纸、刻木雕、彩绘棺材画、糊彩棚、画泥人。20世纪70年代，李氏家族的绘画天赋在李洪山之子李俊敏和李俊杰身上得到继承。李俊敏中学毕业后跟父亲学手艺，常在生产队墙报上写写画画，逐渐走上民间艺术之路。在李俊敏和李俊杰的带领下，1973张玉艳、姚凤林、李升华等青年成立了业余美术小组，秀水乡党委把会议室划为农民画室，农民画作者发展到27人，创作作品17件，李俊杰创作的《学犁》在吉林日报上发表。1975年秀水乡文化站经县里批准成立，从此东丰县有组织开展的农民画创作活动正式开始。很多农民开始喜好画画，农闲季节他们抄起五颜六色，并互相切磋提高。

1971年，东丰县红石乡李俊敏、李俊杰、张玉艳、姚凤林、李升华等热爱艺术的青年农民，自发组织起来尝试着将板报、宣传画等转为纸画，用画笔描绘家乡的日常生活。他们不分严寒酷暑，在简陋的农家院落里晚上点着煤油灯，用最廉价的颜料和纸张作画。这些作品构图自由、形象质朴、色彩鲜艳，洋溢着关东优秀传统文化特色和浓郁的北国民俗风情，粗犷豪放、凝重和谐，充盈着原始生命之美，闯出了一条以民族传统为根基、以关东民俗为原料、以自身生活为源泉的创作之路。

改革开放以来，东丰县农业、农村、农民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随着物质生活条件的满足，农民文化精神需求日益提高。文化艺术反映农村现实状态和农民多样化的文化景观，艺术表达水到渠成，春风化雨，喜闻乐见。1983年11月，“全国首届农民画大展”，东丰县有6件作品参展，4件作品获奖，其中张玉艳的《幸福的晚年》获一等奖、李升华的《农忙时节》获二等奖，均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姚凤林的《关东烟》获二等奖并被外商购买。从那时起，东丰农民画声名雀起。

早些年，东丰农民画纯属消遣之作，后来影响越来越大，1996年在中国美术馆还专门举办了画展。从那时起农民们尝试着把作品打入市场，如今东丰县有数十位专职画家，每年有2万余件作品销售海外，效益好的每户仅此一项年收入两三万元。这一队伍还在不断壮大，绘画业成了东丰县别具一格的新兴产业。

东丰农民画是县文化名片和拳头产品，更是辽源市、吉林省的特色文化品牌，在国内外具有重要影响。为进一步弘扬民族民间优秀文化，推动农民画产业大繁荣，促进县域经济大发展，近年来，东丰县在农民画产业发展上动了脑、出了力、花了钱、办了事，做了很多探索，取得了成效，为县、市、省和国家赢得了荣誉。

二

当日下午，参观“东丰中国农民画馆”，看到很多东丰农民画发展的史料和艺术精品。果然，名不虚传。

2013年11月15日，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会长耿莹一行专程来东丰县调研农民画发展，并为“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东丰农民画创业产业基地”授牌。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是我国文化遗产发现研究、保护的社会组织之一，在募集海内外资金、开展国际合作与交流，修缮和保护中国文化遗产等方面做出很大贡献。耿莹会长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原国务院副总理耿飚的女儿，也是著名画家。基于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之心，近年来，年过花甲的耿瑩女士仍坚持亲自参与文化遗产保护有关的研究活动。当看到农民画家李俊杰为她父亲耿飚所做的画像和父亲的亲笔题词“永远不要忘记农民，要为农民办实事办好事”时，耿莹非常激动，她说：“父亲是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创始人，自己一定会秉承父亲遗愿，为农民画发展做更多的实事，帮助东丰农民画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东丰县农民画创作活动始于20世纪70年代，可谓生产劳动和艺术追求的结晶。1987年东丰县被文化部命名为“现代民间绘画画乡”称号，2008年东丰县又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2009年东丰农民画收入吉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00年，由吉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大型东丰农民画册《关东情》，在国内公开发行，首印5000册，很快销售一空，成为国内收藏爱好者的珍品。2010年在全国首届“农民画时代，时代画农民，全国农民绘画展”上东丰县被中国美协评为“中国十大农民画乡”之首。

东丰农民画已有270余件作品获国家级奖励， 120多件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450余件作品被联合国和世界知名美术馆收藏，1600余件作品在国家级报刊上发表，1200余件作品先后被选送到国外展出，6000多件作品被国外专家、学者和友人高价收藏。东丰农民画队伍累计达到5000余人，农民画辅导教师100余人，知名画家40余人，形成了老中青三代结合的创作队伍。东丰农民画作者李俊敏、李俊杰、刘丹、吕延春等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农民画家。

在东丰农民画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艺术大师曾经助力。著名漫画家华君武曾亲自到东丰县讲课指导，并力推他们的作品在全国美展中展出。美学家王朝闻也曾给东丰农民画以很高评价：“这些农民画虽土气十足却有相当的艺术魅力”；“我接触过一些吉林省的二人转艺术，东丰农民画与前者有一种可喜的共性，那就是浓厚的地方特征。仅就这些作品的题材所显示的北国风光来说，和属于江南水乡的金山农民画的意味有多么显著的差别。同样具备了中国民间艺术的风格特征和形式的美”。

在我前些年作编辑的时候，与华君武和王朝闻两位前辈都有密切交往。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和看到的，不仅仅是艺术的创作规律，更是对生活的热情，包括对普通农民的感情；而且在他们的作品中，我都能看到从生活热土里吸收到的丰厚滋养。

欣赏着一幅幅东丰农民画，我浮想联翩。我大学在陕西度过，我回想起到户县游览时的青春岁月。当时，说真心话，我没有理解农民画的传统文化的高明，更不能阐释其中蕴含的“现代艺术性”。今天，我认真欣赏东丰农民画，从中受益良多。

三

次日晨，当我在宾馆看到大丽花的图片时，不禁发出惊叹：朴实而美艳！

大丽花是东丰县花，有红、黄、橙、紫、白等颜色，在重瓣大丽花品种中有白花瓣里镶带红条纹的千瓣花，分外妖娆。大丽花花期在6至12月，可惜这个季节看不着。

法无定法，自由境界。农民画不似学院派的作品那样讲究原则，而重在表现作者真实的生活场景和内心感受，很多作品看标题就可以联想到所要表现的内容。李俊敏的《乡村自来水》、《讨价还价》、《角力》，赵广贤的《庄稼人进城》、《爬犁坡》、《篱笆墙》，张玉艳的《幸福的晚年》、《对棚》、《巧妇》，姚凤林的《农家四美》、《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八仙过海》，李俊杰的《老鼠嫁女》、《立木千斤》，吕延春的《暖冬》，王素杰的《满山大蘑菇》，郭荣梅的《大篷车》、《东北大秧歌》，王敬昭的《争窝》，王秀琴的《下地归来》，姚凤林的《老鹰抓小鸡》，赵广贤的《四季风》，于士清的《小银行》，徐瑶的《苹果梨丰收》，夏彦的《待客》，李子军的《三九天》，等等等等，画中人物动物形象生动夸张，形成独特的农民画抽象艺术、构成艺术、装置艺术、符号艺术。

社会生活和劳动特征，本来就是无限鲜活的图片库，是艺术家不朽的创作灵感。农民画艺术情景交融，入情入理，表达感情直截了当，朴素而大气，这是它的长处。东丰农民画没有局限在表现鹿乡的地域特征，而是不断开阔视野，扩展艺术表达方法。对于农民画的发展，他们各有想法。作为东丰农民画创始人之一的李俊杰，作品多次国外展出，被文化部授予“全国农村文化艺术先进个人”，他说，“我担心精品与力作匮乏，更希望学生能超越我”。李俊敏则说：“关键是要出好作品。艺术产业化可以，不能纯粹做买卖。那就失去了农民画的发展潜力。”吕延春说：“农民画要坚持自己的特色。一些作者刻意模仿起市场上流行的画风和西方美术风格，是不可取的。”

“艺术是生命的寄托”——这是我在贵州千户苗寨考察时曾经得出的结论。艺术的概念、理解和解释，因人而异，可以有很多，然而，对于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热爱艺术本就不是为金钱；他们终其一生创作出的精品，是劳动之余的精神寄托，是对美好生活的讴歌，是对幸福未来的憧憬。

四

次日上午，我在东丰县第二中学大礼堂为全县作题为《中国梦·群众路线与农民画》的讲座。我的开场白大致是，“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出生在农村，父母也热爱艺术，也算是农民画家”。随后，我读解了东丰县第二中学校训“崇德、砺志、博学、笃行”。我着重分析了“砺志”与“励志”或“立志”的不同，说明“志”是一个不断变化、进步、完善与升华的过程。

当年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写到：“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现在我想，如果把“少年”改为“农民”，仍然很恰当。

中国文明发展与农村城镇化进程息息相关。今日中国的大城市比国外并不落后。民富则中国富，农民强则中国强，农民文明则中国文明，农民实现梦想则“中国梦”不再遥不可及。万丈高楼从地起，社会发展从群众开始，这应该是“群众路线”的一个很好注脚。

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也要服务生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仅仅是艺术规律吧。当年蔡元培提出“美育代宗教”，可见艺术的功用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文明是社会和谐进步的集中体现，它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充足，更是自然的美好、环境的整洁、秩序的井然、精神的崇高。

东丰县人杰地灵，这里的人民热爱自己的家乡，这里的农民喜欢美，亲近艺术，这就是东丰不断进步的良好基础。艺术之美辅助内省天性的真与善，追求理想化的生存，并以展现生命快乐为一种使命。

五

东丰农民画给我不少启发。

我再度思考“雅俗共赏”的课题。因为艺术欣赏现象之一是曲高和寡，知音难遇，所以雅俗共赏成为一种选择和追求；事实上，雅和俗本为一体，只是不同侧面罢了。

“农民画”不应该等于“农民的画”。“农民画”属于民间艺术范畴，始于农民劳动之余的绘画，但因为传承民族记忆、紧贴时代步伐、亲近自然风物、歌颂和谐生活、着眼装饰趣味、注重色彩效果、讲究视觉符号、追求社会理想等因素，早已成为一种独立的绘画品种和艺术风格。

“中国农民画”，应该只有中国才有，从表现中国题材和画法技巧、工具材料方面，应该区别于油画、水墨画、粉墨画、水彩画、年画、布贴画、蜡笔画、剪纸等。当然，这并不排斥农民画借鉴其他艺术以求发展。

品牌化、规模化、国际化，是东丰农民画发展的必由之路。做大做强没错，但是，如何走文化产业化之路，如何借助市场化运作扩大盈利，如何兼顾艺术欣赏和收藏价值，都需要细节。走量还是靠质？具体而微。

农民画的艺术价值应该重新评估。当今中国社会各阶级文化需求在发生变化，经济大潮中艺术品消费格局也在不断变化。面对艺术市场的竞争，东丰农民画要找准定位，稳步发展。农民画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政府支持、受众欢迎、市场需求，东丰农民画完全可以成为今天文化创意产业的著名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