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画继承与创新的谈话
刘春华:《宝藏》杂志主编
崔自默: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创作中心创作员
地点:默艺空间
宝藏:什么是传统的中国画?
崔: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在对概念的不同解释上。要知道什么是传统中国画,首先要知道什么是“传统”,然后再说什么是传统的中国画。
对传统和中国画这两个概念,前人早已给它们下了相对传统的概念,但没有给出绝对准确的概念。就像今天看似胡闹的当代艺术,后人再看就是传统。传统是前进的、变化的。传统中好的东西才能成为经典,不经典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淘汰掉。那么,中国画的概念究竟是什么呢?不同时期,使用不同的材料,采用不同的绘画工具,其绘画题材、效果就截然不同。难道说中国原始时期的远古壁画、岩画就不是中国画吗?汉代的画像砖就不是中国画吗?可以叫作中国画,只是这里面还包含有西画的成分而已。
所以中国画也好,西画也好,都只是借助不同的工具来表达一个主题——美及其相关的东西。当然,美的内涵很丰富,可以涵盖很多方面。中国画和西画都是视觉艺术,视觉艺术的根本,就是给视觉以审美的愉悦。怎么认识当代的绘画?怎么认识未来的绘画?怎么认识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如果不基于本质的认同、辨证的认识,不基于创新和发展的目的,那么谈当代、谈未来、谈传统,就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
宝藏:什么是中国文人画?
崔:什么是中国文人画,不同的历史时期,会对以往的概念进行不断的修正。传统文人画:有文人气息的、有笔墨的绘画。文人画讲究气质、气韵、笔墨、诗意、境界以及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之类。这些都是书斋里的、墨趣的东西,注重个性的心灵感觉的东西。文人画和专业画家们的画,从来就有一定的分歧,但是没有太大的矛盾。因为专业画家也可能是文人画家,而文人画家可能具有专业性。文人画家讲究墨趣,可能就缺少专业画家的技巧;但文人画家不屑于谈专业画家的技巧,认为那样俗。
宝藏:当代中国画有没有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的创新之作呢?
崔:当代中国画不具备古代的人文环境、历史环境、经济条件和市场的氛围,因为今天的人文环境是时尚性的、是速朽的、是快餐式的文化条件。现实环境使我们没法潜心下来研究古人、研究传统、研究笔墨。所以,今天我们缺失的是纯粹的文气,缺失对人与自然与绘画艺术的本性的认识,以及缺失在有效的时间内熟练地掌握专业性的技巧。还谈得上有什么创新吗?由于互联网等高科技的便利,又融进了西方的绘画元素,使中国画在视觉上、在展览形式上有了很大的拓展,尤其在尺幅上的不断加大,从而增加了视觉效果;又由于信息的变通,所以哪个人稍微有点“符号”,马上就会被看到并会一哄而上地被效仿,使个体的符号性和个性相对消弭和消弱,最后彻底迷失自我。
今天的绘画创新还存在着很多的问题,但是现在存在的问题,可能将来就是长处,谁也不敢断言。比如当年黄宾虹,时人认为他存在问题,而今天恰恰是那个时代的符号,是人们追捧和学习的典范;当年齐白石被讥讽为很俗的东西,今天恰恰是亲近民心、是文人画的标志;当年林风眠土不土洋不洋的作品,今天却是一代宗师。所以,今天的所谓问题,可能只是疑问,不一定是真正的问题。问题是要用时间来检验的、回答的。
宝藏:哪些中国画画家对中国画的继承所起的作用最大?
崔:那些破坏性的人可能作用最大。他们告诉我们,哪些路是走不通的。解决问题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解决问题;另一种是告诉你问题无法解决。对于艺术问题,所谓“解决”尤其是所谓的彻底解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只讲继承的人,永远超越不过古人,因为他既没有继承下来,又丧失了创新的机会。
宝藏:您认为中国画的精髓是什么?当代的中国画家是否在继承这一传统?
崔:中国画的精髓在于它的写意性。比如古人画水,他并没有把水画出来,它是“计白当黑”;当然也有表现出来水波纹形态的,那则讲究用笔的柔中见刚,讲究气势、生动、夺人。用最简单的形式,表达出最丰富的内容,这就是中国画的精髓。当代的艺术家们有的在继承传统,有的则没有继承。继承的结果和不继承的结果,有时是一样的,因为都是这一时代的人,不会产生很大的距离感。能跨迈一个时代、开一种风气的,一定是宗师、巨匠。
宝藏:中国画有不同的流派,您觉得哪个流派最传统、最值得发扬?
崔:中国画的流派很多,一般的是以地域性划分的,也有以绘画风格归类的。流派只是一个相对的符号,更多的是一个概念、一种说法。谈流派实际上没有太大的意义,只是可以便于记忆一批人而已。今天,由于交流的频繁,打破了地域性,所谓流派更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宝藏:您对目前拍卖市场上着力炒作的近现代书画作品的成交价持何种态度?价格是否虚高?
崔: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不要认为拍卖是一个纯经济行为。在新的文化产业和市场经济条件下,产生了拍卖这样一种宣传形式。既然是宣传,没有越宣传价格就越低的,只能越炒越高。卖家即便是自费包装,两边都交了服务费,把价格提高一些,自然是应该的。拍卖行起的作用是广告效应,宣传的是名牌产品,名牌产品就应该赋予它相应的高回报。
名牌就是坚持,是花成本打造出来的。画家里的名牌,除了媒体的打造,就是拍卖行捧出来的,是需要炒作才能出来的。成了名牌,自然应该提高价码,即便其水平不见得真地比一般画家高出很多。
对于价格虚高问题,自然而然,在拍卖场上拍出的价格与私下实际成交价要打一些折扣,有一定距离,不难理解。市场的虚与实是相对的。市场也总会有表面的和背后的,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因素。总之,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们应该做的,是探讨它背后的深层的原因,而不是片面地感叹其表面现象。
宝藏:对于中国画售假问题您怎么看?如果您是经营中国画的艺术机构如何杜绝这一现象?
崔:中国画售假古来有之,值得痛恨但难以避免。你的作品好,大家喜欢,可是你就是累死了也满足不了那么多人的需要,有人帮你制作,在经济利益上是“造假”,在文化传播上这是好事呀。假如有人造我的假画(当然目前还没人造),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呀。我觉得应该借此机会大力宣扬中国画,宣传优秀的中国文化,我绝对不去杜绝造假画的。所以,造假不是绝对的坏事,也有它的积极方面;只是如何选择、如何引导的事情。
现在有的画家惟利是图,没有文化的胸襟和眼光,认为只有在他们自己家里买的才是真的,因为现钱可以到手,而在市场上流通的他的作品,会被他斥为假画,其中已不是“有悔少作”的艺术问题了。这种想把所有人的饭碗都砸掉的办法,有失厚道。造假画是投机行为,但总比造假药好。不造假画牟利,就要造假药牟利,两害相较取其轻啊。为了繁荣我们的艺术市场,应该首先规范之,制订相应的法规、制度,严格执行,慢慢地,会走向正规,并为开拓世界市场奠定基础。
宝藏:对于中国画售假问题您怎么看?
崔:真假问题本来就不好判断。要杜绝造假画的问题,除非天下每个人都画画。中国画就没有绝对真假的这种判断方法,更多的是相对的认识。早赝品牟利,当然不是好的行为,这种行为包括瓷器、玉器、家具等等,也涉及到其他经济行为。中国画售假问题,如果不解决,在短期内是一个市场不规范问题,从长远的战略眼光看,可能会影响中国画这种国粹在国际上的声誉和地位。
宝藏:您觉得应该从哪几个方面推广现当代的传统中国画?
崔:绘画首先是艺术行为,先享受好的作品,再从理想状态下去设法推广。要推广中国画,不光要在国内推广,更要推广到国外,让世界认识中国,认识中国传统文化、民族艺术精粹。中国不仅要在经济发展上被认可,还要在文化传统上、和谐精神、向善思维上被认可。这对地球和平、对环境、对资源都有好处。否则,人家为什么要学习你的文化呀。有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那么多的民族文化呢。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精神,主要是儒家的、道家的、佛学的,值得系统地研究和推广。
中国画显示的传统文化精神,有其独特的审美魅力,使之打破区域性的界限,有重要意义。体现人文关怀的文化,弘扬民族文化,这都是虚的、大的,可以以国画这一艺术出发,也包括像中医、京剧、武术国粹一样,喜闻乐见,逐渐向全世界推广。
宝藏:您对国内的美术馆和画廊的策展状况怎么看?行业自律怎么样?有哪些致命的问题有待解决?
崔:国内的美术馆和画廊不多、不大、不规范,需要有一个完善的过程。一个国家有多少美术馆,是一个经济状况好不好的标志,不光是文化建设的需要。没有经济的发展就没法带动文化产业的繁荣。策展人的综合能力和素质需要提高,实际状况也会从无序到有序发展。文化问题很复杂,不能单纯依靠文化来解决,会上升到政治、军事、宗教,牵扯面广。这是一个方面。
目前中国的策展就是为了挣钱,挣钱又不能挣穷人的钱,而有钱的人一种是不敢花钱,一种是还没想着花呢。再有,内行人说市场上全是假画,让外行人更不敢买了。这也是理论界的误导。你让有钱人不把钱花到艺术品投资上,就要花到歌厅、舞厅、餐厅等其他领域。这就是我的一锅汤理论。国家应该拿出相应的政策“逼”着有钱人往艺术品上面投资,比如国外艺术品的抵税、遗产税等制度。
我们国家温饱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很多家庭连一个书架都没有,节假日还没有想到要去博物馆、图书馆学习文化、欣赏艺术,所以现在很难谈得上鼓励艺术品收藏了。所以,只有经济状况改善了,画廊的展览也不以单纯的盈利为目的,而是愉悦身心,让人们抱着一种玩的心态,艺术享受的品味,只有这样才能让艺术真正走进千家万户。
另外,国画很难做到行业自律,画廊无法杜绝画家在自己家里卖画。油画市场似乎还好一些。因为油画作品数量较少,画廊还比较容易操作。画廊与画家合作很难在现阶段理顺关系,需要一个协调和合作发展的过程。
宝藏:您以为中国画能否影响国际艺术品收藏市场,中国画能否影响西方乃至世界的审美取向?
崔:艺术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艺术品是独特的商品。文化的影响是深透的、全面的,但作用比较缓慢。影响国际市场的首先不会是文化,而是政治、经济,它们最直接。在短期内中国的政治不会特别地影响世界,因为世界很大、很复杂,文化和政治北京悬殊太大。中国的文化要影响世界,除非经济实力特别强大,能够像日本那样花亿万元买毕加索、梵高的作品。中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经营政策不允许也不可能让企业把钱大量花在艺术品投资上,我们还有更直接的方向需要建设。但是中国的艺术品会影响西方及其他国家的审美取向,这是可能的,因为中国画有独特的魅力,只是外国人不知道和读不懂中国画的内涵;一旦他们读懂中国画和中国文化,就会喜欢,进而也会影响世界的审美取向。
宝藏:您认为当代的中国画家们应该从哪些方面提高自身修养,进而从能品晋升至逸品、神品。
崔:这个问题也要从根上说。我们从“五四”以后,把中国文化的根基彻底给否定和怀疑掉了。当然,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向大海一样,你只要进去就出不来。鲁迅学了中国文化以后就总结出两个字“吃人”。所以我坚决反对人们卖力气地学习中国文化,学习一点就行了。中国文化不是哪个人都能学透的。要学习就学最简单的,“忠、孝、礼、义、信”,学会做人就够了。文化的根本就是做人。要知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儒家思想;道家讲究顺其自然。现在不是出大师的时代,整体浮躁,文化氛围不浓、不纯。
大师是寂寞、沉淀、隔离的产物。现在艺术媒体多,各自为政,当然也是“百花齐方”的好事,但大家记忆不住,所以绝对的大师就出不来了。实际上人们现在好像不需要大师,刚有一个露个小尖,就有很多人过来等着攀折、踩踏,来不及等他长高。对于传统意义上的书画艺术而言,大师已经被古人占尽了,现代的大师要脱颖而出、出类拔萃,就必须另谋出路,当然还必须懂得传统,在其基础上盖高楼。没有对前贤的继承,他说想创新,也是无源之水,因为他的视野受到局限,即便他自我感觉是创新,也是他自己的一相情愿,因为他还不能高屋建瓴,还不能笼罩全局。
国画要出神品,需要综合的素养,也需要专门的技巧。当然,要求不能太高,否则很让人失望。现在的画家很少有懂得诗词的,很少能有会写字的。单看书法,古代的书法家是可以的,让我给古今艺术家打分的话,王羲之、张旭、怀素、米芾可以到90分,苏东坡60分、黄庭坚65分,王铎30分、傅山30分。现代的郭沫若30分、沈尹默25分,当代的启功20分,其他的沈鹏5分、李铎5分,如果你认为低的话,那既然打分,就要严格。其他的很多书画家都是零分,还谈不上是书法。还有更差的书画家是不及格,是负分,比如吴冠中是负20分、钱绍武负10分、刘文西是负10分,我的老师范曾先生我不谈。这样的水平,还不如不写字,干脆只在画上盖印就好了。至于我自己,也许才是1分,刚刚入门。当然,这是以书法传统的理想尺度来衡量的,假如用另外的尺度把握可能负分还成正分了。数学里有“绝对值”的概念,“绝对值”越大越有看头,最惨的是没有分,零分,相当于可有可无。
媒体有责任为受众者灌输正确的审美取向和审美标准,不能一味地捧杀棒杀,说话也要力求客观、辨证。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任何批评语言和审美态度都带有主观性,当然包括我自己。我虽然现在更多的时间用于画画,但还是喜欢做理论的研究。以前我们的艺术理论研究往往简单化,就是没有实践或者实践的量太小,比如王朝闻美学思想,因为他有雕塑的基础,所以作理论好些,但还是有很多其他学术领域知识的欠缺。要做到全面、深刻,那需要的东西就更多,对人类而言,也许这永远是个遗憾,谁让我们有那么多欲望呢?可以降低标准,降低要求,就都满意了,那样当然有点自欺欺人。我们的国画要发展,尤其是今天的社会政治和经济条件这么好,应该尽最大的力量去创新,出时代的精品,不然即便觉得幸福,也是有愧于艺术本性的。
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但我们还是拥有美好愿望的好。
(崔自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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