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这篇文字写完后,想着在张中行先生周年祭时重新发布一次,不料在匆匆之间忘记了,今天整理文稿时,忽然发现,权作一束迟到的白菊,献于先生墓碑前.
怀念张中行
文/崔自默
2006年2月24日,行公去了,又一位值得敬重的文化老人走了,享年97岁。
我得到许宏泉发来的消息后,立即打电话到华严里老人的家中,他女儿告诉我,老人是凌晨两点走的。我回到东院我的资料室,看着门上边先生给我题写的匾额“橐庵”,深深鞠了一躬,并决定3月2日到八宝山给老先生送行。
我最后一次拜见老先生是在2004年的9月8日的上午,一眨眼就一年半了,此间我也曾想到再去看望老先生,但因为老先生行动已很不方便,再加之我日常杂事甚多,所以始终没有成行,没想到竟成了永诀。
张老先生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记忆力极佳,当初只是认识一面之后,不久我再打电话时,他径直能呼出我的名字,着实让我吃惊不小。1999年的一天,老先生去楼下店里复印稿子,忽然晕倒,其后,“文坛老旋风”便“销声匿迹”了。他不再写文章,也几乎没有什么媒体透露他的情况。
老先生一卧床就是将近七年,我每年大概都要去老先生一两次,不仅仅因为事情多,主要是害怕打扰他。记得有一次我带了妻子和儿子去,到老先生的书房看他的砚台,他兴致很高。还有一次我带了侯军兄的爱人李谨和爱女侯悦斯,见老先生时,他就躺在卧室的床上,我们到床边听他谈话;记得他给悦斯讲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近代文学的事情。老先生卧床以后,便真的搁笔了,精神充沛时翻看一下报纸,写字则手抖得厉害,不成样子,就不写了。
我喜欢老先生的书法,也存有墨迹三五纸。他的书法源于董其昌,自然流畅而不做作,与他的为人和文字一样,就宛如古阳关大漠路边流淌着的清亮的溪水。1997年,老先生给我的一张朱拓唐砖上题过一首诗:“西州唱罢倦涂鸦,默数开天旧岁华。亭北容颜谁得识,不如高卧看砖花。”他当时曾把这首诗发表在《南方周末》上,题为《打油消夏一例》,其意浅而旨深。
老人给我的另一个印象是身体好。前些年电话约好去看先生,他总是坐在不大的客厅间的饭桌旁,背后是洗手间的蓝色的门。若是在夏天,老先生光着膀子,或者就穿一件白色体恤衫,记得其中有一件上印有“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字样,门开大着,静静地享受来自楼道里的凉风。
那天我去时,姓王的四川小保姆正喂老先生吃鸡蛋羹,老先生宛如一个幼童,时而停了吃饭转身端详着我,保姆便不断催促他快吃。他问我现在干什么工作,我便把手里的画报递给他看。他握着分量并不算轻的画报低头看,手微微抖动着,很认真,翻得哗啦啦响。他盯着内文中胡适的信札看,抬了一下头,眼神茫然。先生的双眼比以前显得更细小,他用手擦了一下模糊的眼角,又接着看,足足看了五六分钟。我抓紧机会给老先生拍照片,留下这一连串宝贵的值得记忆的镜头。与老先生没有说上几句话,却拍了很多照片,收获颇丰。“过屠门而大嚼”,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常用这句古语,我把它改为“过张门而大照”,后来写了一篇《过张门而大照》,给了刘仰东博士,他发在了《人民政协报》的春秋周刊上。
我问老先生的女儿,她告诉我,在这卧床的日子里,平日老先生就是躺着睡觉。那天我算是很幸运,赶上老先生吃早饭稍晚了些,才能见上近一个小时的面,还说了几句话。先生起身,该回卧室去休息了。他弯着腰,拄着拐棍,蹒跚着从客厅走进卧室。我把这一幕也照了下来,与记忆中早些年腰板硬朗的老先生相比照,我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那天,卧室明亮,正值秋高气爽,否则若是炎夏,空气憋闷,不知先生又是如何的样子。他坐在床边,神情迷离,一句话也不说。旁边他的女婿告诉我,究竟还是老糊涂了,自从老伴去年辞世后,他偶尔会问起她,家人就告诉他说是去医院了,他便不再问。人老了,以前的情景也许还很清晰,但越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就越不清楚,还最容易忘掉,甚至一点也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先生对新发生的事情是真不明白,还是根本不想弄清楚。老先生的书斋有一个叫“坐忘楼”,我想正是冥冥中契合了他此时的状态吧。
在明亮的阳光里,先生握着水杯,默默地坐着。我给他照相,他茫然地望着镜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先生累了,该休息了,保姆过来给他脱了下身,换上新洗的衣物,扶他躺下,开始吸氧。我看着眼前这年逾九十六岁的木讷的老人,竟是昔日风华婉转、口若悬河、容与徘徊的大学人张中行么?我在心底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我起身告辞,到客厅路过先生的书房门时,我注意那门,是关着的,——里面的景象我是熟悉的,床上也是书,还有给人题写在宣纸大会的毛笔字。印象最深刻的是书架上的外文哲学书,还有就是那张摆在显著位置的爱因斯坦的相片。张先生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也极崇尚科学的精神,这反映在他的文字中,优游而条畅。随意、感性而又自然、纯真,且不乏智慧与理性的光芒,这就是张中行。
“中行无咎”。“不得中行而语之,必也狂狷乎?”张老先生没有一点架子,看似平平常常,却可比于大狂;和光同尘,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他的如说话一样的文章,的确包含了中国文化的精髓,涵融了艺术与人生的大智慧。
2006年3月2日,我和画家许宏泉去八宝山为张老送行,遇到很多先生生前的知音与故交。作为后学,我们留下一副连自己也并不满意的挽联,词曰:“流年碎影中行无咎;说梦负暄岂在立言。”
张中行不朽。
晚岁的张中行 崔自默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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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当年风华婉转的张中行学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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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中行先生的一组照片
张中行先生为崔自默书房题写的斋号"橐庵"(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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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为崔自默唐砖拓片题诗墨迹(1997年)......
崔自默拜望张中行先生(2001.8.7 张宅)....................
崔自默拜望张中行先生(2002.3.11 张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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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久未有“文坛老旋风”的消息,崔自默上门探望。张老一躺五六年了……但依稀可见当年的英姿
(200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