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向而望,不见西墙”
——由吴冠中先生的“推墙”想到的
文/崔自默
编辑传来童中焘先生的《吴冠中的狂妄》和高鸿先生的《也说“也说‘国画’”》,都很中肯,内中还附有吴冠中先生关于“推倒国画之墙”的一点文字,很受启发。
我一向是“和稀泥”派,但我愿意坚持这样的作风;因为我相信,谁说的都不是真理。真理是一个无限趋近的过程,像数学里的“无穷大”这一概念,只是一个假想的模型而已。客观事物都是变化的,因之而发生存在着的主观的思想认识,更是这样。语言,是反映思想认识的符号;言为载道之器,言不尽意,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常识。
成功的不见得是最好的,但一定不是最差的。山到成名毕竟高、名下无虚士。吴冠中先生是当代成功的大画家之一,所以随便一句话也容易引起人的关注;至于其他一般人,即便说的很有哲理,也未必引人注意。“笔墨等于零”、“推倒国画之墙”,这语言结构应该说很简单,如果不是出于吴冠中之口,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没有愿意发表言论的吴冠中,又会怎样?不会怎么样,一定还会有童冠中、高冠中、崔冠中什么的,说其他什么的话题,我们不还是听着、辩着?
吴冠中先生的作品,得益于中西绘画的融合与交流,这是适合于他自己的经验,但未必适合于其他人。吴先生急于让外人了解中国画的愿望也是好的,这种热情应该被理解与尊重,但是应该意料到,大多数中国画家未必买账,外国人也未必因为我们的主动靠近而感觉亲热。
真正的墙,是无法推倒的;虚无的墙,是无须推倒的。墙的高低,是相对于人的视野与胸襟而言的。站在更高的立场和开阔的视角去观察,没有所谓的“墙”,也无所谓去推倒不推倒它。对于中国画,即便有所谓的“墙”存在,也许不像吴冠中先生所说的那么岌岌可危,非要推倒墙不可。“柏林墙早已被推倒,‘国画’之墙非倒不可,救救墙下的孩子”,吴先生这么说,的确随意了些。“国画”是个传统的习惯了的概念,作为一个画种已然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国画传统里当然有大家、大师,只是你没有认识到,或者你不喜欢,但是不能因此而否定全局。“救救墙下的孩子”,这也的确危言耸听,与当年鲁迅呐喊出的“救救孩子”是两码事,毕竟,历史前进了,我们没有一直被禁锢在黑屋子里。
对于绘画这一视觉艺术形式,因为地域性文化背景之分而必然存在中西之别,什么拉大差距,什么融合或接轨之类,都只是一些说法,更无所谓“正宗”与“异种”之町畦界限;至于因工具材料之不同而引发审美标准、审美心态、审美效果之悬殊,不足为奇。国画“千人一面”,西画又何尝不“千人一面”?艺术是竞赛才情的游戏,谁都想推陈出新,但不是谁都能做到。艺术家是一个职业,不能期求他们都当大师,就像不能期求所有运动员都当冠军一样。开宗立派的一流大师,一定是少数,这符合自然分布法则。
传统是个运动的轨迹,与历史一样,是既已存在的事实。历史,有活的历史与死的历史之分。今天即便是另类,也许会成为将来的传统。客观上,国画有很多元素,笔墨不是唯一的标准;主观上,各人有各人的审美趣味,标准难能一律。过去的笔墨规矩,能否依然是将来的规矩,大概今天谁也拿不出一个公认的意见。再伟大的预言家,也没有资格替时间说话。
名词概念之争,是人类文明史上无比荒唐的存在。大而有国家宗教政治经济的战争,小而两个人耍嘴皮子恼羞成怒。很多情况下,看似严重无比势不两立的话题,其实是一个东西不同侧面的影子;影子不是东西本身。同样一个物象,角度不同、认识不同、说法不同,于是有了理论家这一行业。
当然,吴冠中先生发表的文字很简短,又不是专业性的学术论文,随意几行字,不能过于较真。记得《石涛画语录·了法章》说:“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法无障,障无法”,因为一堵墙,何况是一堵假想的墙而受到障碍,不值得。
我们都是盲人摸象。“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谁的脑袋上都不可能四面长着眼睛,宥于主观,难免偏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所有的言论,只要还有所主见,就都是偏见;因为谁也不能道尽中庸,假使能道尽了,也就全是废话。所以文艺批评之中,应该有“同情心”——彼此站在对方的立场,设身处地,同一心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也许人家是对的——在这个信息时代,最需要的也是最累人的事情,是沟通。沟通需要语言,绘画也是一种语言。学语言可以,不学也可以,虽然学与不学的效果有差别,但判断学与不学却是人的自由。艺术语言不同于科学语言,但不能排除科学性;借助科学的常识与逻辑,尽量在相对中求得绝对,有助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
记得在前些年争论吴冠中先生“笔墨等于零”时,我写过一篇《笔墨等于X》,意思是想引入代数语言:“X”是多少?让它等于多少,它就等于多少,因人而异。今天,判断墙的有无以及推倒与否,也可以采取同样的数理分析与统计方法,以一九开、二八开、三七开、四六开或五五开之类的比例来处理,也许会科学得多。
“道无问,问无应”,该清楚的早就清楚了,清楚不了的还会糊涂下去。文字的问题,像拧万花筒,到底也难以清晰。《易》之谦卦有辞云“裒多益寡”,以期称物平施。“也许人家是对的”——这话对谁都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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