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于”,不等价于“是”;“笔墨”,也不可能拿来进行定量的分析。所以,说笔墨等于几,或者说笔墨等于什么什么云云,这种句子形式和意思表达本身,就有问题、有毛病。看来,我说“笔墨等于X”,仍是从俗之谈。
关于笔墨之辩,最后大家归结到“笔墨是什么”这个话题上。倘若对“笔墨”这一概念尚且了解不清楚、认识不全面,遑论其余。
对于中国文化传统和书画艺术谙熟的人,都会明白“笔墨”蕴涵着多少内容,毋需冗言。无论如何,“笔墨”不等于“笔和墨”,这是概念常识,也是逻辑常识;同理,“中国画”不是“中国的画”,“文人画”不是“文人的画”,“新文人画”不是“新的文人的画”。
咬文嚼字,在我的观念中,有时是十二分必要的。某些看似高明的热烈争论,其实就发生在一些原本低级的文字解释的细节和层面上。
不过,“等于”和“零”这些常用以表达确切的数量关系的词汇,诱使我再度联想到“量化”的科学方法。艺术与科学,两者相距虽然悬远,完全是两回事,但是,这并不排除我们在艺术批评中引入科学化的思想方法,提倡一种“科学化的批评观”。
量化,不是粗略的定性,而是衡量事情或东西精确与否的得心应手的工具。搞自然科学研究的,比如实验分析、发明创造,其成就大小,靠硬性的数据来说话,谁也骗不了谁;可玩艺术的,到底高雅还是低俗,到底有没有知识,到底有多少学问,靠什么来判断?
判断,需要标准;而标准,除了传统的、大家相对认可的那些既定的标准之外,确也不曾有过精确的、客观的、绝对的标准。另外,标准是人定的,而一涉及到人,就复杂了,无疑要搀杂进若干个性的和主观的因素。诸如面目、感情、情性、性格、秉赋、兴趣、趣味、好恶、癖好、脾气、气质、风度、格调、品质、胸襟、道德,等等这些,与个人的哲学观、世界观、历史观、文化观、人生观、价值观等一样,均是难以统一和一律的。总之,标准难订,所以判断难下。
假如我们具备了量化分析的基础条件,假如我们能够根据具体情况不失时机地建立一个严格的坐标系,假如我们可以确定与讨论问题密切相关的参数,那么,我们对文化艺术问题的认识将是多么透彻、深刻,我们对艺术品价值的判断又将是多么准确、明晰。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在太多太多的细节上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就连起码的“合同条款”都没有,于是,我们只好争论,此起彼伏。不过,说一句心里话,假如艺术和艺术品问题被说清楚了、可以称约尺量了,就没有争论的余地了,大概艺术行为也将变成类似体育竞赛,大部分批评家和艺术家都要丢掉饭碗、改行。
提倡“科学化的批评观”,不可能消歇争论,只是企望众人尽量躲避那些个人之间的情绪化的无谓的争吵。“盲人摸象”的寓言,一点也不稀罕;几个盲人对大象形体的判断,与他们各自的“摸点”完全相吻合。我们嘲笑盲人的曲解、个解、误解,是因为我们有能力亲眼目睹活生生的立体的大象。对任何事物的认识,只要采取了一定的观点、立场、角度,则任何人的结论都只能是片面的。譬如观察一个鸡蛋的外形,说是椭圆、近似椭圆、大圆、小圆、近似圆,无论怎么说,都不正确,因为,鸡蛋是立体的,谁也不可能同时站在所有的角度来着眼。至于艺术问题的评判,由于个人的或者社会的条件所限制,其复杂多端殊甚于鸡蛋。所以,我们不仅不可能利用一个观点便把各个侧面都照顾到、把问题彻底地说清道明,而且,一旦试图这样做,也许端出来的就是一碗温吞水,别指望它会别具什么特色和味道。
《庄子·齐物论》有曰:“辩也者,有不见也。”意思是说:之所以发生争辩,是因为争辩者有所认识不到的东西。同理,对于笔墨的争论,乃是缘于彼此不理解对方的真实所指、意思何在。围场观战者,随人俯仰哄笑,倒也无碍;倘若有意欲凑其热闹者,不妨事先想好是火上浇油,还是泼盆冷水。
要戒除盲目和偏见,就要具体分析、辨证思维、讲究条件、综合研究,就要分清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趣味与法则、个别和一般、特殊和普遍等许多辨证的因素。这话听起来倒也有些假大空,然而,它们的确管用。假如真能掌握“辨证”的武器,大概就不会出现“笔墨等于几”这样的概念模糊类型的争论。
中国的“笔墨”,虽然是一种客观实在,但对它的认识和评价,谁都有权根据自己的标准得出自己的结论,谁都没有绝对的权利让别人非要相信他不可。他说等于零,你说不等于零,我说等于X,都不错。这不是我的“和稀泥氏”的调和论,而恰恰是实事求是,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