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不在那山中
——读《红学界反诘刘心武》话题随笔
文/崔自默
《红学界反诘刘心武》,这组刊发在《艺术评论》2005年第10期上的话题,能引起很多人的兴趣,是大好事。这一来说明编辑者对话题捕捉的敏感度;二来说明相应的文化界的学术热情。没有响应的东西,才是最没价值也最可悲的存在。
任何看法,都必然是站在一定立场和角度的主观的观察,都不可能是同时站在所有角度进行的客观而全面的认识,所以,只要进行立论、结论、理论、辩论,就势必偏见、片面。包括红学界,只要是“界”,就已经说明了其本身的局限性,谁也不能实现与获得尽如人意的真实与真理。
“对《红楼梦》的迷信与追捧持续了近百年,综观红学百年史,几可以为是一部文化闹剧史”,吴祚来先生如是说,的确出语甚猛,至于点到“它与中国百年动荡史相辉映,折射出一个民族文化在这一时期的无奈、彷徨、无聊以及方向迷失的悲哀”,则又下药甚烈。其实,如果站在大历史、大政治、大社会、大民族、大文化、大艺术的坐标中来综合计算与衡量,《红楼梦》的影响似乎就不至于那么惹人耳目了。
与“只缘身在此山中”类似,只缘不在那山中,也同样“不识庐山真面目”。对于真相而言,谁都是局外人。真相,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并且,说到底,什么是“真相”?无法说清楚,假作真时真亦假。即便那些所谓的“当事人”,也有懵懂的时候。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主观与客观的集合效应,不管是谁,以一己微渺之身,面对社会群体的盲动与无意识,都会感觉失控。这种感觉,就像他自己的脚拇指在自己的鞋子里扭动,他自己不会说,外人也感觉不到。任何结果,都有原因,原因背后,还有原因的原因……证也好,悟也好,都不是真相本身。
这样说,不是有意要向“不可知论”靠拢,而是免却追逐所谓完全真实可信而又不能得之的苦痛。前日我与文怀沙先生见面,话题曾转入“红学”,他是当年的“始作俑者”之一,谈起因一本《红楼梦》而引起的运动以及胡适、周扬、李希凡、蓝翎、周汝昌等学人,情节馀纡委曲,乃唏嘘不已。一块小石头,散落搀杂在地上一大堆沙石之间,没有什么力量,一旦飞转腾空,其威胁可怕,势不可挡。《红楼梦》这一“石头”,似乎有类于此。
“曹雪芹一把辛酸泪,引来后世红学家满纸荒唐言”,文怀沙先生说,他曾在十年前的一次红学家举行的活动中就有这样的谈话内容,当时就引发不少在座者之“感慨”。不过,也不乏赞同者,比如周汝昌。周汝昌一向被认为是著名红学家,他也的确写过诸如《红楼梦新证》、《曹雪芹小传》、《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等关于红学的专著,影响很大,但是,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不愿意以“红学家”自居、自局。我想,周汝昌先生这么认为,有他自己的缘由和道理在:他之所以“为芹辛苦”(周先生书房里写在挂盘上的句子)数十年,不是简单的愚行,就一本《红楼梦》、一个曹雪芹,值得他那么辛苦么?《红楼梦》研究,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例子,他在其中可以印证中国文化和艺术的方方面面,并启发挖掘和发觉更多的精粹与命脉所在,具体而微。记得在一次通信中,周先生针对一个“与”字问我从古代章草开始有几种写法,进而指出《红楼梦》第一回题诗第一句“无材可去补苍天”中的“去”字,应该是“与”字之讹传、误刊(因为第四句“倩谁记去作奇传”一句第四字也是“去”字,以曹子之才,不可有此疏陋),由此,告诉我书法用以辅助文献文字校刊的意义。大学问,不能拘泥一隅,不能偏安一隅,是为一证。
巧的很,前些日在一次见面时,周汝昌先生问我:“你说《红楼梦》研究是学术还是艺术?”我想了一下说:“可以是艺术,也可以是学术,那要看研究者的眼光和能力。”的确,一千个《红楼梦》研究者,会发现一千本不同的《红楼梦》,其深浅次第不同。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写过一本六十多万字的《论凤姐》,完全是自己的角度和感受,围绕凤姐,又不全是凤姐,是美学、心理学、社会学意义上红学,与文学、历史、哲学的红学有差别,独特而独立。
中国的学问,很多采用“负的方法”或者说“减法”,不能明确地绝对地告诉你它是什么,但可以相对地解释给你它不是什么。这种方法,影响到很多方面。对于《红楼梦》的研究,自胡适等前辈始,不管属于什么派别,直到今天,都已经开拓延伸到很多周边地带,甚者离《红楼梦》很远了,那么它还是不是有意义的本色的红学研究?难以一言以蔽之。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反问:什么是“本色”?什么又是“意义”呢?
现在的很多媒体,为了所谓的收视率,一味地迁就市场,不惜倒了读者的口味。当然,保住和提高收视率的心情值得理解,但读者需要塑造,市场需要培养,否则,媒俗之至的结果,是毁掉整个市场。有反响是好事,但千万要听明白,这反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不要听到人家骂声还洋洋得意。央视的“百家讲坛”,近来有刘心武讲“秦学”,我听过一会,内容不见得有意义,但有点意思,比起时时跳出漫画、农村科普化了的、内容很水的其他一些讲课来,要好得多。人们反诘刘心武,不是就事论事,而是牵扯到了红学研究这一大话题,是好意的。
对于离我们不算太远的“红学”风景,我们今天有无必要、有多大必要来重新认识和思考,值得首先考虑一下。
最有必要研究的学问,才是真正的学问;真正的学问,是谁也终结不了的,是谁也不能把它“引入不归路”的。比如中国的中医,人命关天,医理、脉理、药理等各个细节都牵扯真实的临床经验,含糊不得、随意不得、个性不得。
在谈“学问”之前,首先问一个似乎简而又简的问题:什么是学问?大概谁也没有权利来下一个大家一致认同的科学的定义。即便以逻辑研究著称的“科学”,科学界就从来没有给出过一个举世公认的定义。所有类似“学问”、“科学”等等的概念,因为无法定义,所以在用到它们时就容易引起论争,有时白热化,甚而因学术观点的不同而影响到人际关系的和谐。仔细一想,中国的乃至世界的所谓的学问,都是一些对概念的不同解释与理解;而“学问”,无他,只是一些由概念而组织、结构、堆砌而成的文字。天底下没有一流的学问,只有一流的文字。
真正的学问,其大者必须利于国事民生,其小者必须可以安身立命。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今天仍然有用,如果所谓的学术或学问,只是自己自私的玩意,越作越小,就应该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当然,诚如“艺术”,本来没有所谓的艺术,只有艺术家而已,艺术家是一种职业,不能期求每个人都能成为艺术大师;同理,每一个从事红学研究的人,也不能都过高要求,希望都能做出真正的学问。做学问,靠的全是专心,而不仅仅是专业;做大学问,靠大悟性、大道德、大胸襟、大实践。现在形势一片大好,环境良好、空气宽容,但我觉得考虑一下学术研究的意义和价值,也有必要;起码会让人心态平衡些、平静些,不会枉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学术勇气”。农民贡献了粮食,工人贡献了商品,你贡献了什么?千万不要觉得自己的东西最有意义、最学问。
如是说,我也脸红,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实际贡献,所以,谨作为自觉、自省、自策,而已而已。
总共1页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