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学八问”
——给北京道教协会学员的一次讲座
崔自默
房山的真武庙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好的地方,离北京又不远,不能常来,很遗憾。
刚才我们在这屋里吃饭,现在又开始讲课,饭堂做教堂,物质与精神同步;物质与精神一体,不能分离。地点可以变化,人也可以变化,饭友变同学。只要是人,还不是神仙,都必须变化。变化与统一,是一体的,屋子还是屋子,你还是你。
大家集中在这里学习,亲近自然山水,体会道学精神,比起在喧嚣的城市街道里,应该更容易一些。你看山头上的那颗星星,多么亮,它正好在凹下去的上方,是一个“心”字。还有接近山头的那块方方的石头,叫“无字天书”,很有意思。远取诸物、近取诸身,“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不管类似的说法合理与否,毕竟通过揣摩它们,我们可以思考很多问题,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欣赏到文化与艺术的审美与快乐。“我思故我在”,“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精神生活是崇高的、高尚的。高,就是形而上,就是脱离俗气与现实,欣赏高处的风景。当然,攀登到相当的高度,需要付出相应的力气。
记得在城里西二环边的吕祖宫,我给道教协会研究生班讲过课,是关于“道教与艺术”方面的。我当时提出“5W”,今天我把它扩展为“8W”,成为“道学八问”,即:who、what、why、when、where、how、will、whether。从这八个方面,可以来追问一些有关道学的内涵:谁来学道?什么是道?为什么学道?何时学道?道在哪里?怎样学道?学道做什么?道是否一成不变?当然,还可以有更多的问题。对这“道学八问”,我来做一简略分析。
一,谁来学道?不仅仅是我们道家,只要是人,都需要学道。儒家与释家也都讲究“道”。禅家讲“平常心是道”,儒家讲“吾道一以贯之”,只是道家直接使用了“道”这个字。名与形式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内容,是“实”。文怀沙翁有“正清和”三字经,我也有个“三字经”,加上释文也是33个字:诚、虚、净,儒家尚诚心,道家尚虚心,释家尚净心,吾国文化贵乎教育并实行斯三心也。
二,“道”是什么?恍兮惚兮,惚兮恍兮,道虽然存在,但不明确,它在有无之间。这种恍惚与朦胧的状态,类似现代物理学讲的“混沌”;虽然外表似乎无序,内部却蕴涵着巨大的能量。巨大的能量,一定不是松散的,它应该是由精密的组织结构所化合形成。道,也是一种关系,是“有数存焉”,如何表述呢?我曾经把“道”定义为函数Y=f(x),用它来表述变量之间的一定的数理关系。《易经》的“易”,就是变数,是无常。对于看似简单的问题,我们之所以还要反复研究、不断完善,就是因为其中的变化性。中国的哲学是“负的方法”,无中生有,你不能绝对确定道是什么,但你可以相对体会道不是什么。求道,要适时地采取间接的方法,委曲求全、曲则直,不能沉溺于概念的解释。当然,概念也很可怕,比如“死”;“不知生焉知死”,不知道什么是死却很畏惧死,其实是畏惧“死”这个概念而已。
三,为什么学道?《中庸》开篇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通过理解“道”,“导”与“教”,我们可以改善心态,改变思维与行为习惯,从而改善生存状态,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走完一条浪漫之路。要水到渠成,才心安理得。传统文化讲究“中庸之道”,“中庸”与“道”紧密关联。那个用以判断左右的中间的哪个临界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多么难以把握,何况它还是动态的。
四,何时学道?《中庸》的开篇接下去又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道”涵义精微,所以时刻需要揣摩。“朝闻道,夕死可也”,谁敢说自己真的“知道”了。虽然要求无欲而刚、知足常乐,但对“道”的追求,应该是勇猛精进的,时刻不能离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光明与黑暗同在,作用力反作用力等价。“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古文《尚书·大禹谟》里这句话很重要。人心不古、叵测、可怕,但自己的惰性与恶习也同样可怕,“旋出旋入”,所以不能疏忽,需要遵照《汤泉铭》所教导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活到老学到老,“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学习永远是开始,永远无所谓晚。
五,道在哪里?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大不可方、大道甚夷,道可以无远弗届,可以很“形而上”,同时也可以很“形而下”,道在瓦甓、道在矢溺。道不自器、道不远人,人心自远,会心处不必在远,道就在身边,不必远求。好高务远、缘木求鱼,事倍功半,徒劳无功。
六,怎样学道?学问、问学,我讲“三心二意”:安心,用心,放心;注意,满意。《庄子》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专心即专业,业精于勤。熟能生巧,技进乎道,然后希望通透、达观。先注意,而后才能满意,不小心会走向歧途。小容器容易满溢,大器谦和,虚怀若谷。心胸广大,能盛天下。天地无私以覆以载,无私就是道德。道德是幸福,它已不仅是社会伦理范畴的,更是世界观与方法论的。
七,学道做什么?接着上面《中庸》的句子,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把握了道,遵循客观规律,就能左右逢源。要努力去做中和的事情,为社会和谐做贡献。“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好东西自己接受,同时推而广之,不能自私。道理也好,养生也好,艺术也好,要自达而达人,自利而利人,自娱而娱人。个人对于集体而言,只是一个零件,再重要的零件脱离集体组织,就什么也不是。
八,道是否一成不变?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既有的基本的科学法则、公理、逻辑、数学,我们应该遵循,那是我们行为和思维的基础,但是,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我们应该有科学的发展观。问题虽然最终难以一律、难以绝对清晰化,但在具体问题面前,在辨证、二分法之后,还要继续分析、继续细致。“具体而微”,是道。自然物理应如此,社会人生也应如此。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孔子讲人生箴言,一个字“恕”,那也是商量的态度,没有武断。学问是商量出来的,商量的过程既符合科学精神,也属于艺术的状态,其乐融融。“无为而无不为”,整个过程,是随缘应物、见机行事的,是自然而然的。
道,是可变的,可大可小,那么大小又是如何判断的呢?当然是尺度、标准。大与小的区别,如果只在二维平面之内,就还简单些;假如在三维空间内,就复杂多了。近处大,远处小,大与小受到空间距离的影响。距离,既是物质的、客观的,也是精神的、主观的。“心远地自偏”,“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可见远近与大小,都有相对性。物质与精神、客观与主观、物与我,都有相对性。《老子》讲“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佛家讲“退步原来是向前”,都是人生的主观态度,是乐观的浪漫的思维方法,主动地接纳这种相对性。实际上,在茫茫宇宙中,已经无所谓前后左右与上下东西。“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内与外这两个集合与概念,也是相对的,所以“方外之家”也是相对的,根本还在于心态和修为,不在于外表形式。
再具体一点,面对同样一个东西,在几乎同样的距离上,采取不同的角度观察,结论就不一样。所有的观点,都是偏见。对于“象是什么”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盲人。说“一个比一个高”等于说“一个比一个矮”,说“一个比一个漂亮”等于说“一个比一个丑”,事实上,A>B>C与C
说法不同,感受就有差异,那么究竟应该怎么说呢?《易经》讲“三才”,即天、地和人的综合因素,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讲究条件。“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站在最高的境界下观照,而不是简单的俯视。照见不是看见,而“最高”则是一个极限值、理想值。不同的容器,体积器量自有大小差别,虽然它们各自盛满时都是各自体积的100%;100%这个“数”是平等的,但它们的容积之“量”是不平等的。“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草与树都是植物,但不平等。不平等,是照顾到了彼此固有的差异,是大平等;讲究一律平等,是一刀切,反而是不公平。
诸家宗教学说,世界观基本差不多,都是提倡善道,只是方法论不同。目的地一样,走的路径不同,效果就差多了。当然,各家学说,都可以看作反映“本体”的一个影子;在不同的角度观看,或者用不同的光源照射下,形象自有差别。再譬如爬山,不管从哪条路攀登,只要到了最高度,就一定会面。最高境界的哲学和智慧,一定能融合其他各种流派,不会彼此发生矛盾,否则就还都在半路上。方法论的问题,有时关键在于科学不科学。不科学的判断,往往是不客观的,还因为缺乏标准。没有坐标系,就无法判断正数和负数;没有方向、地图、地址,就无法寻找某个目的地。
良知(conscience),是大家共同拥有的科学认识。迷信与科学的区分,是动态的。科学与迷信的临界点,是变化的:未知之前是迷信,已知之后是科学。毛毛虫与蝴蝶、蝌蚪与青蛙,都是一个东西,只是它们在不同阶段形象不同、显相不同。
人类脱离原始与野蛮,走向文明与文化。文化的含义非常大,我讲究“有用的文化”,就是注重实效,实事求是。掌握了很多知识、常识,却不解决实际问题,不但自身问题解决不好,还不能与别人和谐相处,很糟糕。如果把“道”简单地理解为道理、规矩与法则、秩序的话,那么我们还是从日常开始,从当下开始,用恰当的方法恰当地解决恰当的事情。那么,怎样才算是“恰当”的呢?好比我们吃饭、喝酒、睡觉,没有不行,过度也不行。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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