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自默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七岁以前的事情几乎没记忆。那时,也基本没见过什么书,更想不到读书的深远意义。上小学后,我才真正接触到了书。由于“家庭出身”问题,将来前途未卜,所以父亲并不鼓励我们读书;相反,想到一个妙法来耽误我们读书,就是让我和哥哥背着书包去爬榆树,弄树叶回家喂猪。文革结束了,父亲看到儿子们的希望,从此严厉地督促学习上进,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
对我而言,小学读到的最好的书应该是语文和算术了。这些基础知识,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虽然入手似乎远不如唐诗宋词,但的确极有价值。一切高明的知识,都从基本开始。语文书教会我如何认字,算术书教会我最有效的数理思维方法。如果说在小学时我已经开始接触文学知识的话,那就是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拢在炕上整棉花桃子时,父亲慢悠悠地讲《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之类。
1979年我读初中,是在半玩耍的印象中度过的。初中语文老师能用粉笔写出漂亮的书法,他的一句鼓励之语,使我坚信自己将来能成为人才。1982年我上高中,记忆中全是快节奏的吃饭与考试。除了几门高中课程,我经常到图书馆借阅《英语语法》之类的书,英语成绩也一直很好。
1985年考上大学,我一生的道路就此改变。对于当时而言,我的高考算是“失利”。拿着录取通知书,看到“咸阳”二字,我心情沉重,脑子里却冒出杜牧《阿房宫赋》里的一句话,“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理想与现实,就这么开始对接了。站在高高的学校楼顶上,西北望黄土高坡。“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种壮美难以言传。我读的是工科,主要课程有高等数学、高等物理、自动控制原理、电子学等等,这些基本方法虽然对今天从事艺术的我来说不太实用,却对我尝试“艺术研究科学化”提供了帮助。偶然机会我到西安碑林,接触到大批书法以及其他相关图书。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吸引了我,艺术之美把我吸引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我拿起毛笔和刻刀,开始写字、画画、刻印,一步步朝着自己的理想前进。
1989年大学毕业后,我分到了安装工程公司,在工地上看的是图纸,下班后无所事事。这一时期,虽然我偶尔动毛笔,但很少读书,想来几乎断送了前途。——然而,也正是这段经历,增加了我的社会经验与忍耐力。社会是一本大书,人情世故是大文章。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读一个人要比读一本书有意思得多。两年后,我开始走向社会,换了几个单位,也接触了很多人。闲暇时,开始读大量的文艺图书自娱,还常到美术馆和琉璃厂看书、买书。
由于生活处境所迫,1993年我开始读研究生,专业是计算机,虽然还不是我所喜欢的文艺方向,却毕竟可以有大量的时间走进象牙塔。《四书五经》、《老子》、《庄子》、《心经》、《金刚经》,《西方哲学史》、《艺术哲学》、《艺术的故事》,《历史研究》、《世界科学史》、《市场学》、《广告学》等等,古今中外,无所不好。此间我最喜欢读的是“笔记体”,严羽《沧浪诗话》、洪迈《容斋随笔》、张岱《陶庵梦忆》、顾炎武的《日知录》、袁枚《随园诗话》等等文字隽永,简短的随笔却灌注了社会人生的大学问。李渔《闲情偶记》、沈复《浮生六记》、钱钟书《谈艺录》更不知翻阅了多少过。
1996年研究生毕业,我到了劳动出版社,一年后再到工人出版社。编辑,这一职业使我从理工科转到了文科。起初是教材编辑,后来是文学和美术编辑。“为他人做嫁衣裳”当然也可以,但我渐渐体会到应该写自己的东西,也才能更好地抒发自己的情感。2000年我到南开大学读博士,专业是艺术史学。这一期间我开始进行系统的艺术史学研究,并深入社会实践。为了撰写我的博士论文《为道日损》,我查阅了很多书,从多个方面入手来描绘出一个生动而立体的八大山人。博士毕业后,2003年我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由此正式从事艺术理论研究和艺术专业创作。
专心即专业,否则专业也只是职业罢了。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出发,次第攀升,愈加认识到实践与理论结合的价值所在。学术不能沦为文字游戏,艺术研究应该科学化,国学不应该沉溺于“旧学”。学术与人生紧密结合,需要“有用的文化”,文艺作品应该积极而健康。人们的世界观基本相同,但方法论差异使结果不同,而问学的最高境界,究竟应当融通无碍。正如爬山,不管采取怎样的路径,到了顶峰,彼此一定是要会面的。
边读书,边思考,边写作,边创作,这成为我的生活内容。有时也很累,但乐此不疲。事情多了,桌面就堆积起来,乱作一团;很希望干净整洁起来,但旧债未了新愁又起。有时心中顿生烦恼,真想一股脑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扔到垃圾桶。书越堆越多,书架不够用了,就堆到地上,不久又侵占到客厅,屋子显得越来越小了。其实,很多书也未必有时间读,读了也未必有用,却一律地占据着属于它的空间。想找某一本书,未果,而心已远,视线也随之被其他思路斩断、扯远。人磨墨,墨磨人。人占有书,书占有人。有涯对无涯,付出与获得,竟然很不对等,奈何?
读书是雅事,但雅与俗一墙之隔。作为传统文人,我真的难以摆脱世俗的攀比之欲,所谓“立言”、“著作等身”,其实不是在糟践森林么?刚明白一会儿,可转身又读、又写,不能自已,懊悔非常。自己恨自己,为书消得人憔悴。开始怀疑:真正的知音有么?纪晓岚书斋有联,“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我虽然也相信书中自有烟云供养,但毕竟是以良辰美景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