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父十二周年祭
文/崔自默
昨天是父亲的忌日。眨眼间,父亲辞世十二周年了。
父亲刚去世不久,我写过一篇短文《父亲与家》哭父亲。父亲是家的主干,宛如大树的根系,连着各支脉,一旦断掉,家不成家。大树枯萎,小树各自成长,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延续过程。
父亲为了儿女,殚精竭虑,子女的每一次进步,都是他最大的幸福。可他刚刚要有条件享受生活,却病倒了,没有再站起来。
在墓碑上,我亲手书写了“恩父崔中基之墓”。称父亲为“恩父”,是因为父亲有恩于我们。他在病床上时都在说,一定要死在周末,以便不耽误孩子们的工作。
“崔中基”这个名字,很少人知道,也许只有他的一些学生们还没有忘掉。
父亲是优秀教师,教书是他的人生乐趣和寄托。他的备课本都很工整,书写认真,一丝不苟。农村学生考大学不容易,可他却带出了很多极优秀人才。他教学生可谓尽职尽责、苦口婆心,如果说他有能量的话,那么燃烧的是心血。
父亲可谓英年早逝,去世时年仅五十六岁。父亲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却都没来得及。
父亲十八岁开始做民办教师,后来回村务农。干农活不是他的长项,他本来是天生的文人。
冬天,家里人一起搓玉米棒子或剥棉花桃,父亲会给我们讲《三国》与成语故事。讲完他会警告我们,明天到外面可别说出去。那时候正值“文革”,古书在“破四旧”行列,属于腐朽思想。这些古典传统知识,是我最早期受到的文化启蒙。
“文革”中间,父亲不督促我们的功课,而是让我们学习务农,以免将来没有进步的机会而感到痛苦。“文革”结束后,父亲恢复了民办教师的身份,也看到了前途与希望,于是,快马加鞭,严厉要求我和哥哥的学习成绩,必须考全班第一,别无选择。
我在小学时,听过父亲替别的老师给我们班讲的一堂语文课。“百年魔怪舞翩跹”,我记得父亲念这句诗时的腔调,与平常说话大不一样。
父亲又是中医,通药学、医理和脉象,在旧家的西墙上,贴的是全身针灸经络图。没事时我会盯着这些图看上一会儿,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神奇。即便在寒冷的深夜,也会有人来敲门求医,父亲穿上衣服就走,救人很多。
父亲喜欢书画,在我和哥哥的屋里,挂着他写的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幅。还有家里的玻璃镜上,有父亲画的国画,可惜都没有留存下来。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本他的中学美术代课本,仍然是井井有条。
《本草纲目》和一些中医学理论书,是父亲最常用的,就放在他炕头的枕头边。父亲给人看病开的药方,我后来找到一些认真保存,其中有些是用黑草纸在反正两面上书写的。在我的艺术藏品中,这才是我珍贵的。
父亲还喜欢摄影,他会自己在黑夜冲洗相片。老家西屋唯一的一张留影,就是父亲借相机拍摄的。妹妹和哥哥站在院中间,母亲正坐在门槛上吃饭。小院子里树影婆娑,那里储存着我很多童年美好的记忆。
我们上了辛集高中后,到麦收和秋种会放假回家帮忙。父亲骑自行车,一直接到滹沱河的南岸来。两岸是色彩斑斓的秋草,桥下是一望无边的沙土。假期完毕,父亲会送到县城来,遇到下雨天,泥水甩满他的后背。
我去陕西咸阳上大学那年,父亲送我到学校。火车很拥挤,我们从石家庄上车,一路站到三门峡才有座位。到学校安置好一切后,父亲给我买了一个小收音机,让我听英语广播用。临行前,他握着我的手,说:“你长大了,以后要自己管好自己。”
“自己管好自己”,父亲的这句话,至今犹清晰在耳边,可恩父的慈容,我却再也见不到了。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北京,因为工作奔波、不安稳,父亲因此操心不小。展转四年后,我考了研究生,父亲才算放了心。父亲经常会写信来,我会回信说一些各方面的情况,可惜,这些来往的书信我没有留存。
不幸的是,在我研究生毕业之前,父亲病倒了。病房护理、论文答辩、找工作、结婚,我在短短三个月内完成了这几项重要事情,以便让父亲放心。
春暖花开了,父亲没有能站起来,没有能来亲眼看看我住的小屋,没有能一起在楼后湖边走一走。夜里,布谷声声,凄厉地在楼间回荡。
那天晚上,父亲忽然就去了。我感觉他还在,但又不知到了哪里?我、哥哥和堂哥三个人,推着父亲的遗体,穿过福州馆前街和寿长街,到友谊医院的太平间。两天后,父亲所在的大直要乡中学来人,大家一起举行了一个很小的告别仪式。到八宝山火化后,父亲便从此长眠在了北京城西北方向的佛山陵园。
没有人知道,在那山脚下,休息着的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我的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