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我荷
文/崔自默
花草精神,我喜欢。
对于花草,我应该说不陌生。从小生在农村,在家里不大的院落中,有春天浅粉色的桃花、夏天白色带甜味的槐花、带露水的黄色的丝瓜花。春天,走到村头的大地上,给麦田浇水,有的是黄色的菜花、白色的茴香花,飞舞的蝴蝶和甲克虫到处都是。夏天的田园,更是各类花的世界,不为人注意的有稻花、玉米花、高粱花、芝麻花、向日葵花和棉花花。最难忘记的似乎是棉花,在春天枣树开花时播子下去,夏天给它喷农药、捉虫子、整枝,到秋天才能摘到一包包的白白的棉絮。
在我的记忆中,农家离泥土最近,虽然有培植花草的条件,似乎还没有看花养草的兴趣与情致。最易生长的是仙人掌,到别人家玩儿时看到过。眨眼便长大,离开家,到辛集高中去读书。记得在学校的东南角,有一片花地,平时学习紧张很少走动,是在期中考试完了准备回家之前,不经意时走到那里的。我看到了很多好看的花,有了带花回家给父母的愿望。苗圃师傅便给了我两瓣“莲花掌”,他说这种花最容易养活,繁衍也快。
我带了两瓣“莲花掌”回家,父母亲高兴我回来。父亲找个陶盆把花种上,这,似乎是我们家养的第一盆花。正如所愿,这两枚花瓣不久便生发起来,成为单独的莲花塔,再继续旁逸斜出,一片茂密。舅舅过来时,取了两瓣走,很快也养了几盆出来。到我上大学时,家里已经有好多盆“莲花掌”,最初的两棵已经成了元老。这也许是父母喜欢养花的开始,随着家里条件逐渐好起来,在新家的院落里,开始有了月季、迎春等花。
家中最难忘却的记忆是紫色的桐花,那总在梦中勾起我痛苦的泪水。1996年4月父亲去世,家似乎一下子散了。一个多月后,我和哥哥陪母亲回家来,但见院落里开始长出衰草,盆中的花已经衰萎。母亲开屋门,手在发抖,我能听见她簌簌的心跳。紫色的桐花落满台阶……
母亲去世后,我搬了新家。在自己家里的第一个春节,我买了几盆花,其中有一盆硕大的滴水观音。可惜居住高楼,不接地气,加之不会培养,几盆花相继枯黄,最后只留下了空盆。我喜欢花,虽然没有机会再去花市买新花来,但有花瓶在,可以随时放上一束,直至干枯,也舍不得扔掉。
相比于人物和山水,我更喜欢中国画里的花鸟画一种。梅花、荷花、玉簪花、兰花、水仙都可入花,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提笔画荷。荷花、莲花、芙蕖、菡萏,都是一些别名,自古就是文士的至爱。尤其是宋儒周敦颐的一篇《爱莲说》,家喻户晓,莲的清脱,出泥不染,乃是一种人格魅力的向往与追求。莲界清凉,是佛陀精神的象征,身处闹市烦嚣中的世人可以借之躲避现实烦恼,权当方便的栖居之地。
当初的那两瓣“莲花掌”,也许已经深埋在了我的心里。莲,善根福果,对于我是一种理想。我画荷花,先是任意挥写,然后开始着意上溯前人画法。我不太喜欢宋人的工笔写实,虽不乏雅致,但有点拘束之感。我喜欢徐渭和朱耷的笔墨:徐渭洒脱,纯任天机流泻;而朱耷的荷花,则亭亭如华盖,面对它,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朱耷在纸面上,塑造出一个庞大的空间,其气磅礴,你可以优游其间;荷间有石、有鱼、有鸟,那是天籁的所在。在盈盈的婀娜的荷花下,鱼和鸟在交流,你面对这参差披拂、倩影扶疏的荷塘,可以暂时逃离一些困扰,获得片刻的幽静。朱耷画的荷花梗是有血脉的,画的莲子是有苦味的,那是空间与时间的交织,是感情与记忆的固定;三百多年后,我仍可以欣赏到他当初的信手一挥。
赵之谦、吴昌硕、虚谷、任伯年、张大千、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石鲁,都喜欢画荷,在造型上面目各异,笔墨上也各有千秋,但我更喜爱的摆脱不掉的,还是朱耷。也许是我研究他独特的画语方式的用心过度,有时在睡梦中还在手里比画着,揣摩他那神乎其技。也许是性格天然之别,我的荷花虽然在气息上与朱耷能够相通,但面目却迥异。我在设想,如果八大山人朱耷他继续活下去、画下去,他的荷花会是怎样的发展呢。我除了喜欢他荷花画中构图与笔墨最简约的那一种,更着迷他最浑沦最混沌的那一种;石与荷叶与荷花揉杂在一起,既有趣味又有力量,那是大块面的分割与构成,是整体的感受而非具体的表达。于是,我“画荷如山”,大块面的笔墨是荷叶叠翠,也是群峰屏列,“山谷”之间,有一朵莲兀然独在,那是一位高僧打坐的形象,“如逢幽人,如见道心”。
荷花之美,让人情灵摇荡,实在难以去用文字描述,只能用心去感受。我以为荷花最难在画它的叶子,舒展如广袖、飞舞如长裙,远近高低、阴阳向背,池塘中一片形与色、光与影的集合。梁晓声先生在评论我的荷花画时,认为我的荷花以硬朗与阳刚,代替了柔美,那或许是我的品格与天趣使然。我佩服梁先生因物知心的本事,的确,我挥写荷花叶子时,是力度极大的。饱满了水墨的纵笔横扫,元气淋漓,以气为主,在造型和构成上则力图摆脱前人的影子,铸就属于自己的荷花样式。荷花下的鱼儿,那更是我的绘画符号,它们不仅仅是情趣的需要,乃是一种不该缺少的部件。人生不易,但若以我观物,去体会一条鱼儿游走在冰冷的水中去抬头看月的感受,那无疑恰似一个人孤独地行进在城市山林之中。
早晨,我展一纸在墙壁上,画一束荷,望着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水墨上面的曲线柔姿、光影班驳之下的非凡态度,我觉察到了荷花的风骨,那几乎是任何画家都难以再现的——人与物、真与幻、虚与实、刚与柔的融洽,传统笔墨与现实视觉的聚合,我为这种不期而遇的视觉的造化而惊叹。我拿出摄影大师武普敖赠给我的荷花摄影集,里面有倒影的水墨印象,有构图简练的意象雕塑,我为之动容。我尝试用水墨与色彩去追逐、去表达我瞬间的感受,不为既定了的图案所拘束,打破习惯的视觉,创造新鲜,不懈怠。那是小鱼眼里的荷,那是蜻蜓眼里的荷,那是鸟儿眼里的荷,那是雨是雪是风是霜眼里的荷……画荷是荷,画荷如山,画荷似人,画荷成锦,画荷也空……绘事后素,繁华落尽见真纯,那也许是我最可靠的目的地。
荷花品类繁多,有十数瓣的,也有近百瓣如牡丹的,虽结构有差别,情致却一律。到哪里只要看到荷花,我都要停脚看上一会儿。最难忘记的是保定莲池书院的荷花,特别高大,桥两侧花季则略有不同,那是时令与人工的巧合。更惊诧的是看白洋淀的荷花,宽阔的水面、成群的野鸭与蓊郁的芦苇丛把荷花簇拥在一起,更显出野逸、脱俗、自在。我愿长驻此地,荡舟荷花之下,享受张岱《陶庵梦忆》里所说的“香扑烈”,唇吻遒会之际,见中天月白。“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每在画室写一纸荷,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辜负了她的姿容与内美。于是我晤对,荷花……
总共1页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