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小石书法
文/崔自默
胡小石首先是一位学者,其学识可谓渊博,除了在书学理论方面有着非凡贡献之外,尚涵盖古物鉴定、甲骨钟鼎古文字衍化及音韵、楚辞、文学史、唐诗等等,这可以在翻开他留下的数十种著述时发现。并且,先生的文章总是言语简括而卓见纷呈,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先生治学之谨之勤,这实在令人钦羡。其门人吴征铸先生谓:“盖师在清末,肄业两江师范农博科,专攻生物学;民初在上海,从史学家沈曾植先生受业三年,是以能融合清儒考据与西方科学方法于一炉焉”[1]。胡氏在入两江师范学堂前,其生来带有的艺术灵苗已经萌发,师从海上碑学名家李梅庵,始习《郑文公碑》与《张黑女墓志》,其目的在于兼取郑之坚实严密与张之秀美空灵,逐步消解过去书体单一所致的板滞积习。也算是胡小石一生的机缘,30岁时他曾在上海做过三年李梅庵子侄的家教,此段经历无疑使胡氏获益终身。“小石居梅庵家,青岛、上海两方遗臣举动,多窥内幕”[2],单就书学而言,梅翁乃江西临川藏书世家,所收碑版拓本甚富,加之来往者皆晚清名宿如沈子培、郑大鹤、王静庵、陈散原、郑孝胥、徐积余、刘聚卿等,金石书画,诸公常作竟日观摩,小石遂得以耳目濡染。
1914年,胡小石始见流沙坠简,触动甚大。他联想到生物学中“进化论”观点,断言,书体之演变绝非截然断代,“昔阮芸台作《北碑南帖论》,力主阁帖中魏、晋人书为依托,其言甚辩”[3],又在其临汉简作品中说“芸台诸公睹此可释阁帖之疑”。是的,胡氏于汉简临习不辍,直至谢世,从其大量临作中可以看出,早期多为章草类书体,基本为直接照临原迹而少作变化。但是到了晚期即60年代,胡氏所临汉简已纯粹自家路数,有八成貌似其隶书,其同柔融《张迁》之方整、《马姜》之矫变以及何绍基隶书之苍凝。故吴白陶先生说:“(胡氏)自习流沙坠简,始明两汉隶分、章草与魏晋楷书、行草之真相,而书法太进。”[4]同时可以看到,在胡氏的临汉简之作中,少了简书的干练率性而多了几分如“屋漏痕”模样的涩劲,可算独绝,显示了自己的创作天赋。这种“涩”劲,来自乃师梅庵先生,其旨趣在于令线条质感强烈且有斑驳厚重之妙,然难免做作之累赘,因之有人讥称“战战兢兢”。胡氏自当明乎此,故其有云:“凡用笔做出之线条,必须有血肉,有感情,易言之,即须有丰富之弹力,刚而非石,柔而非泥。”[5]如此发展完善了的观念,胡氏应用于其篆、隶、行、楷、草诸体,尤其篆书,多以方涩写殷周金文偶及秦权诏版。但把胡氏30年代与60年代所临作的金文相比较,除却钟鼎器物本身铭文形态之差别外,不难发现其风格之变异处,即,愈是晚期其临作当中线条的“顿挫”愈是微弱,此理应视为功力日益老到的标志之一。可以肯定, 胡氏一直期望着自然而然的笔墨技巧,并不断努力以求臻炉火纯青之境地。梅墨生先生在评胡小石书法时曾说,“用笔基本上承袭了乃师的苍涩战掣与老到,却能稍加温润”(按此“温润”二字妙甚)、“像蝉一样的脱壳,需要能力和时间”、“胡小石书法为‘老成持重’,这也许是与他的性情为人有关的”[6],均中肯之语。书法实践之中的这种“脱壳”着实不易,因为这个过程需要整合“功”与“性”,非两者俱佳者难逮也。胡氏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在1961年《跋何绍基临史晨碑册》有感而发:“吾尝叹前贤学书,惟恃拓本,池水尽墨,仅乃功得之。今日地不爱宝,五十年中,居延、敦煌木简,出土相望,汉人真迹宛如对面。使爰叟生今世,得见诸寄,不知其神化更如何也。昔人用功深而耳目苦隘,我辈今日耳目之资广矣,所得乃不及前贤远甚,岂不愧哉!”胡氏所云“耳目之资广”当指墨迹,即帖而非碑,缘此,也就不难体会胡氏意欲之“神化”为如何了。
“诗歌于大篇中见其法度,欣赏其能;于小篇中见其指趣,欣赏其妙”[7],胡氏此说可谓知诗之言,持此以欣赏书法作品,亦庶几其可。游寿评介乃师胡氏书法“具有诗人气质,有人以为‘犷悍’,我感到这两个字安在胡先生的书法上并不妥当。他一生的字是沉雄豪放,是经过锻炼后加入文学修养烧铸出来的” [8]。胡小石作诗人当之无槐,其诗人气质、文者才情固当表现于其书法艺术中。胡氏书法,笔墨雅壮不凡,以篆书得笔法,以隶书得体势;然窃以为,胡氏暮年尺牍如《寄胡令德书》则最可代表其书法水准,因其以草书得韵致,挥洒自然也。追溯其早期手迹如1917年的文稿,虽说笔下功力尚嫌幼嫩,但不乏颜体行书的轻松随意。而胡氏的中晚期行书作品,年富力强而技巧娴熟,但多少有点太郑重其事,过于“严肃”,故尔偶出潇洒一笔长撇大捺则又似显得突兀了些。相比之下,我则更喜欢他的临羲献、自书诗卷以及文稿手迹,信笔流露但仍可从中窥见作者既有之根柢。胡氏40年代所作行书《晓星篇》等,别具风采,使我想到同出梅庵门中的张大千。张氏巧于结构造型,字势倾侧而摇曳生姿,且能令通篇谐调一致,因而气息超拔;但实际上,细察张氏的线条质量,确也并不比胡小石高明,则个中意思殊耐寻味矣。
胡小石先生作为一位出色的书法大家,其所行走的艺术实践道路对后来学者极有指导意义。自始至终,胡小石挚爱着书法艺术,并用功殊深,其天才亦展露于此。先生在《书艺略论》开篇便说:“世有以作书一一一写字为主要艺术之一者,惟中国为然”,充满着民族自豪感,堪给今之崇洋者流一大棒喝。该文中在谈“用笔之轻重”时,有其笔毫“三分”之说,极为精辟:“用笔轻者,其效果为超逸秀发;用笔重者,其效果为沉着温厚。书之使笔,率不令过腰节以上。二分笔身,分处为腰。自腰及端,复三分之……”。兹劳舌用笔之事,实因叹观今书界习气,多操管横刷、枯柴浮躁者,俨然不知用笔为何物也,且呶呶然绐误后学,故此余敢受愚昧见短之讥。然人微言轻,奈何,惟呼识者同道共察焉。
1997年3月18日夜橐庵竹窗下
注:
[1]吴征铸《胡小石论文集续编·中国文学史讲稿·后记》。
[2]刘成禹《世载堂杂记·清道人轶事》。
[3]胡小石《胡小石论文集·书艺略论》。
[4]吴白陶《胡小石书法选集·前言》。
[5]同[3]引。
[6]梅墨生《现代书法家批评》。
[7]胡小石《胡小石论文集续编·唐人七绝诗论·引论》。
[8]游寿《关于胡小石先生的回忆点滴》,见《中国书法》1987年第2 期P8。
总共1页 1
|